这阵名唤裴鸣岐的旋风,把乐无涯直裹到了后堂去。乐无涯被凶狠地扔在了堂中唯一一张带软垫的凳子上。裴鸣岐压了上来,径直逼问:“你生辰八字是多少?”乐无涯咬牙揉着腰:“回裴将军,下官虚度光阴二十五载。”裴鸣岐坚持道:“我要你的生辰八字。”乐无涯:“……”他开始后悔对闻人约夸口说他一个人可以了。他眼珠微转,眸光转柔,故意转用了调侃语气,想将此事糊弄过去:“裴将军问生辰八字,是想要跟我交换庚帖?”谁想裴鸣岐不吃他这一套:“什么庚帖?休要东拉西扯!”乐无涯:“……”他竟忘了这凤凰从小就不擅长读书。可就算不爱读书,这几年也没议过亲么?眼见成了个秀才遇到兵的窘境,乐无涯冷了脸:“那便是要行巫蛊之事了?”听到“巫蛊”二字,裴鸣岐面色晦暗了两分:“你……”“将军今次三番四次对下官无礼,下官官卑位轻,却也不是全无心肝之人,可由得您一而再、再而三地作践!”对方露出正色,声声指责,反倒叫裴鸣岐清醒了些。他头脑里针扎似的痛,声音和心已经先软了,但动作还是强势地将他圈在椅中:“你与故人,颇为相似……”乐无涯直起腰来,定定望着他:“哪位故人?”“我的……”向来爽直的裴鸣岐竟然语塞了,“我的……”乐无涯在心底冷笑一声。他在他那里,终究是个说不出口的……裴鸣岐咬牙切齿地一拍座椅扶手:“我媳妇儿!”乐无涯:“…………”我看你是真的疯了。待他反应过来,心海才渐渐泛起波澜。他想,小凤凰娶亲了。孩提时,他们一同在上京的家里看星星。少年时,他们一同吹着边关的风,在营帐外看星星。那时,他们还会在一起说未来。满天星斗垂霄汉,真真是个银河流瀑的壮观胜景。乐无涯枕着胳膊,一颗颗地数过去。可惜他心不定,往往数到一百颗往后就乱了套。他把一条腿搭在裴鸣岐身上:“哎,你想什么呢,别想了,帮我数数星星。”“数它干什么?干挂在那上头,不多一颗,不少一颗的。”乐无涯:“我乐意。”裴鸣岐:“乌鸦是不是就喜欢亮晶晶的东西?”乐无涯踹一脚他的大腿:“数。”裴鸣岐抬起手来,一下下拍他的脑袋:“一只乌鸦,两只乌鸦,三只乌鸦……”乐无涯抢过他的手来,垫在脑袋底下。裴鸣岐仰头望天:“我娘说,这次回上京,要给我说亲呢。”乐无涯咬断了口中的草茎。草汁的味道溅在口中,带出一点沁人的芳香。乐无涯又随手拔了根新鲜的,含在嘴里,吊儿郎当地问:“谁家的姑娘啊。”裴鸣岐:“不知道,叫我回去慢慢相看呢。”他似是突发奇想的样子,侧过身来,撑着脸颊看乐无涯:“哎,我娶个和你长得像的,行不行啊。”乐无涯闭眼道:“滚滚滚,普天之下,你到哪里去找我这样的标致人。”他伸过手指,在乐无涯唇畔小痣上轻轻一点:“我媳妇要有这么颗痣就成,看起来……”乐无涯有点心烦,闭着眼不看他。可等来等去,也等不到裴鸣岐的下半句话。他整了一日的军,如今也倦了,索性眼睛一闭,到梦里扯裴鸣岐的耳朵去也。时隔多年,他一语成谶,真娶了个和自己长得像的。乐无涯无语半晌,反问道:“那您是要如何呢,把下官娶回去当填房?”裴鸣岐不愧是当兵的,思维只在他那一亩三分地里直来直去,丝毫不理会乐无涯的插科打诨:“我只问你生辰八字,是我问你,你非答不可。”乐无涯:“以权压人,可是君子所为?”裴鸣岐一把拧住他的手腕:“一来,我不是什么君子,二来,我便是压了你又如何?”乐无涯恨不得一脚踹死他,无奈被他兜头压着,掌心粗糙而热力十足,抵着他的手腕不需用力,就是十分的威慑。“辛未年,一月廿五日寅时三刻生。”他叹了口气,假装出心如死灰的语气,“您还有什么要问的?”乐无涯知道,自己若是支支吾吾,裴鸣岐犟性必然发作,非得去查个水落石出不可。这样态度坦然地扯谎,反倒能打消他的疑虑。退一万步说,就算裴鸣岐真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查出自己撒谎,他仍有话讲,要么说官方记载的出生年岁与实际不符,要么说生辰八字实不便告知,办法多的是。裴鸣岐抬眼,定定望向乐无涯。因为距离太近,乐无涯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光黯淡了下来。方才丝滑无比地编出一套假生辰的乐无涯垂下眼睛:“将军思念亡妻,是人之常理,但也请您莫要太过霸道,下官的手要断了。”裴鸣岐这才醒转,猛地松开手。被他钳制的手腕处红了一大圈。裴鸣岐倒退一步,也不知道为何总是在这人面前失态。或许是从前夜开始,看到自己精心养着的小紫檀炉无缘无故碎了一地时,他就已经不知何为理智了。“……抱歉,是本将逾礼了。”乐无涯起身,理平凌乱的袖口:“下不为例便是。”裴鸣岐解释:“闻人县令与我旧友有几分肖似,我才……”乐无涯嗤笑一声:“方才说是妻子,现在又是旧友。裴将军的口味倒是一成不变。”裴鸣岐不作分辨(),略带试探地:≈ap;ldo;你可知道≈ap;hellip;≈ap;hellip;乐无涯?≈ap;rdo;乐无涯微微一点头:≈ap;ldo;哦?()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有所耳闻。裴将军以此人与我相比,不知是盼下官早死,还是盼下官行悖逆之事,造三千恶业,遗祸社稷?”“他并非如此!”裴鸣岐意欲申辩,但话到口边便又止住,不可遏制地流露出厌恶神色,“……你知道什么!!”
乐无涯一脸忠耿正直地怒视于他,直到他在气恼中拂袖而去,目色才慢慢归于柔和。远方遥遥传来孙县丞殷切的问候:“裴将军这是要走?”裴鸣岐一如既往的暴脾气:“滚!”但鉴于他撂下这句话就龙卷风一样刮了出去,倒像是自己自觉主动地“滚”出去了。孙县丞拭着汗,来到后堂:“太爷,裴将军这是……”乐无涯:“哦,被我气跑了。”吵架归吵架,不妨碍他狐假虎威。孙县丞顿生尊崇之情。刚才裴鸣岐怒火滔天地从他身边擦过去,好那大个儿,一巴掌抡过来,足能把他扇飞过墙去。孙县丞正在心里重新估算乐无涯的分量,就见乐无涯盯准了他,灿烂一笑。不知怎的,孙汝后背登时起了一层寒粟。乐无涯:“孙县丞,昨天没谈完,我们再交交心罢。”……满心愤懑的裴鸣岐气冲冲卷出衙门,三步并作两步跨下台阶。副将习以为常,将马鞭递在他手中。裴鸣岐沉着脸吩咐:“买些上好的伤药,给姓闻人的送去。”副将吓了一跳:“您……”少将军难不成发疯把县令大人给砍了?但看裴鸣岐身上并无兵刃,他略略放下了心,试探着问:“刀伤药还是金创……”裴鸣岐不耐烦道:“都买!你再废话,我叫你自己掏腰包给他买个药铺!”副将一个字不再多说,炸雷似的应了一声:“是!”他继而正色道:“少将军,钦差大人既然走了,南亭事宜交我处置就是,军中杂务……”裴鸣岐打断了他:“我就留在这里。”副将又是炸雷似的一声:“是!”“备好笔墨。”裴鸣岐在马下烦躁踱了几圈步,“将礼部常尚书府的地址找出来,我要去封书信。”副将吓了一跳,忙压低了声音:“少将军啊,常尚书已是耳顺之年,那么大年纪了,你真不能去信骂他啊!”裴鸣岐拿马鞭作势要抽他:“你要是常尚书,我一天骂你二百回!我是去问个究竟!”副将躲到马背后,壮了壮胆子,还是冒着被死打一顿的风险,小声说:“少将军,江湖道士的话,不可尽信啊。您那炉子坏了,就当那人……随风去了吧。”裴鸣岐低敛眉眼,双眼皮的痕迹显得愈发深长,似是陷入了深思。半晌后,他低声道():“你说得对。”“我不写信给常尚书了。此事与他无干,是他那世外之子找来的关系,不必再麻烦他了。”副将刚刚面露欣慰之色,便听裴鸣岐咬牙切齿地发了狠:“……难道是那赫连彻欺瞒于我?他便这样憎恨无涯?”思及此,裴鸣岐一指目瞪口呆的副将:“仍备好笔墨,我回去写封信,你给我背下来,去找景族的使者,按着原话,一字也不许改,骂他一顿!”他又补充道:“借着给使者送信的机会,再给留在景族境内的细作递消息,叫他们留心细查景族是否私联我朝民营煤矿,将小量煤炭贩入景族境内,聚沙成塔、积少成多。我疑心景族有意再起战端。”副将:“……是。”这两道命令一起发出,他已经闹不清楚自家少将军到底是虎还是聪明了。裴鸣岐扯住缰绳,准备上马。他又想起一件事,转身问道:“对了,庚帖是什么?”刚要上马的副将差点一脚蹬歪、摔下马来。反应过来后,他险些喜极而泣。虽然少将军还是彪劲冲天,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的,但终于开始琢磨正事儿了!!他急急问:“少将军瞧中了哪家的姑娘?”裴鸣岐白了他一眼:“你有病啊?”两相沉默。裴鸣岐的眸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换庚帖’到底是什么意思?”……乐无涯和孙县丞二次谈心完毕,活活把孙县丞谈出了一脸菜色。乐无涯是不管孙县丞死活的。他心旷神怡地伸了个懒腰,觉得时辰差不多了,该去睡一觉。前世他总是没个休息的准点,上朝、工作、应酬,一年休沐最多五日,他早养成了随便猫在哪里就能睡一觉的习惯。他最长的休息期,便是在自己创造的圜狱里等死。因此,当他睡了一个漫长的午觉,醒来瞧见天地俱黑,唯余红纱一点灯时,他几乎不能习惯这种惬意。因着恍惚,乐无涯眼前过去与现在的场景有些错乱。好像他还枕着裴鸣岐的手臂,从一场浅睡中苏醒,有细碎星光和着露珠一起落在他的睫毛上,清凉干净。野旷天低,星辰如流。他抿一抿嘴,口角似乎还有草木凉津津的余香。他裴鸣岐没头没尾地轻声对他说:“一千八百六十二颗。”乐无涯睡懵了,不晓得什么意思,就呆呆地瞧着他,挪了一下脑袋,换来了裴鸣岐的一声惨叫:“手!麻了麻了!”如今,躺在被窝里的乐无涯忽然意识到了裴鸣岐在说什么了。一千八百六十二颗星星。他当真去数了啊。乐无涯正怔忡间,听到外间有人笃笃地敲窗,节奏与昨晚一模一样。乐无涯眯着眼睛下地,开窗即见星辰铺地,也见他。乐无涯揉揉眼睛:“你来了?”闻人约:“是。”乐无涯张口就问:“你生辰八字多少?”闻人约稍有疑色,但张口即答:“在下是辛未年生人,生辰正逢二月二龙抬头……该是酉时二刻降生。如何了?”乐无涯愣住,想,这也和自己不一样啊。不过他转瞬也就释然了。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生的,总之要比小凤凰大上差不多一岁就是了。乐无涯头发披散,不知是否是久睡的缘故,头发呈现漂亮的大波浪,将他原本清秀的面目竟然衬出了几分雪白浓艳。闻人约低头一看,见他居然赤脚站在石地上,顿时担心,伸手摸他额头:“怎么了?”乐无涯此时也终于觉察出不对来了。他不由分说,双手捧住闻人约的脸,左捏右揉一阵,疑道:“……你的相貌,为何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