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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拍马二(第1页)

吕知州慢条斯理的:“英臣,怎么啦?”他像极了一头反应迟钝又性情绵软的羊,说完这话便咂咂嘴,仿佛是记起来了:“哦,你说东山坝漫堤之事。半年过去了,你还未办结啊。”老县令齐五湖确实是瘦,一身官衣显得格外宽大,洗得泛白,但能看出一身枝杈坚硬的骨头,把这身旧官衣支撑了起来。他年岁虽大,仍是口齿清楚,嗓音洪亮:“大人,去年夏天降水多,导致东山坝漫堤,淹毁农田。下官多次申报,您不予拨款,可以,我自行设法,购置绿豆,培肥地力,终是得了些收成,不至于一无所获。可为何您给锦元的摊派赋税要比去年更重?”吕知州安详道:“这个这个,英臣啊,劝课农桑,催科缴税,是县令分内职责,责无旁贷啊。今年的赋税是比往年重些,我也无法可办,大家分摊,总不能厚此薄彼吧,我已摊派均匀,每个县都加了那么些……”齐五湖暴碳一般的脾气,颇受不了他这慢腔慢调,怒道:“锦元百户小县,和千户之县确宁,赋税加的一般多,这叫做摊派均匀?!”被点名的确宁县令对此充耳不闻,优雅地端起茶杯,一下下地撇着茶叶,发现实在撇不干净,只好尖着嘴小抿了一口。本要发言的乐无涯被打断了话,面露无辜之色。他身体向前倾去,似乎是想说些什么。齐五湖硬生生打断了他:“闻人县令,抱歉,此次算我倚老卖老,会后我自会赔礼,烦你稍等,此事我非要辩个分明不可!”乐无涯作欲言又止状,看向吕知州。吕知州不气不恼,把软绵绵的语调拉得愈发悠长:“确宁自有确宁的难处……那里乡绅地主多些,他们地是多,但能免税,想要多收些,亦颇为不易……齐县令,你那里还是有些地的嘛,不像明恪的南亭县,能种的地就那么点大,只能在其他税上找补找补……”齐五湖怒道:“我们的田被水给淹了!”吕知州:“其他县的堤坝都无事,怎么就偏偏锦元县出了问题?”齐五湖面颊气得发红:“您问得好!不如去问问牤水河,为何偏偏在我们锦元县滩涂最浅、流速最急?”“所以嘛。”吕知州柔声道,“我没有问责于你,是宽宏已极啦。堤坝紧要,赋税也紧要,稍紧一紧手,不就能挤出来了?”乐无涯上辈子高居庙堂,但底层官僚所谓“紧一紧手”的小招数,他并非一无所知。就拿收粮食这一项来说,就有大秤小斗、踢斛淋尖两项。前者,顾名思义,是用不足额的小斗,去秤百姓交来的粮食,让百姓交多些;往上交的时候,再用超额的大秤,称得更重些,好从中渔利。后者则是收粮官员惯用的伎俩。若是百姓自带器皿,交上来了一满筐粮食,官吏要用脚踢上一踢,让粮食填满缝隙,借此指责百姓交粮不足,回去补交;若是百姓学乖了,不用制式大筐,而是把粮食背来,倒在官府的器皿中,官吏就非要把粮食满满压实,直到冒尖才罢。齐五湖咬牙切齿:“我心疼我这帮老百姓!他们苦了大半年了!”吕知州热热地喝了口香茶:“苦嘛,谁不苦,佛法怎么说来着,众生皆苦,咱们也苦。大家都苦惯了,再多辛苦一些,不妨事的。”他瞟向了乐无涯,亲热道:“明恪,别拘束,你说你的。听说你那件案子办得不差?夸你的声音都传到我这儿来了。”吕知州绝口不提先前自己逼迫着闻人约给明相照定罪的事儿,望着乐无涯的眼神温柔殷切,像极了个忠厚长者,直接把心焦如焚的齐五湖撂到了一边去。乐无涯微微笑着。他太清楚这位吕知州想干什么了。他想让齐五湖丢官。一县税赋不齐,是推证治县官员能力不足的力证。吕知州只需一封折子递上去,就能名正言顺把齐五湖扫出益州。乐无涯露出拘谨神情,掏出一样东西:“大人谬赞。昨日钦差大人下临本县,留下一封手谕……”满堂俱惊,就连齐五湖一时间都忘了生气。吕知州原本懒洋洋的神情一扫而尽,在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时,极其利索地撩袍下拜。——钦差大人代天巡狩,见手谕如见钦差。在吕知州的带领下,满堂官员全部跪倒在地,极见尊崇。乐无涯扫视一圈,展开手谕,诵读道:“南亭之事,已见眉目,小福煤矿所造之恶当宜详慎调查,务究实情。准闻人约便宜行事,以图早达上听。”乐无涯收起手谕后,忙依礼地将吕知州扶起:“知州大人,便是如此了。”吕知州方才被齐五湖这个油盐不进的火爆脾气烦得不轻,转头看见温驯如水的乐无涯,有了对比,心下喜爱之情尤甚,拉着他的手好一阵夸奖。乐无涯微笑着连连点头,作乖巧状。但乐无涯清楚,他绝非真心。果然,浮皮潦草地夸奖几句后,吕知州的语气便带了几分责备:“明恪啊,钦差大人到来,你原该通报我一声的。”乐无涯老实道:“钦差大人轻车简从、不喜浮华,在益州走访了许多州县,并没有叨扰官民。是下官治理不严,出了这么一桩大案,才叫钦差大人多跑了这一趟,是明恪之过也。”吕知州眯起眼来:“哦?钦差大人可有和你谈起其他州县的事?”“有啊,下官才薄智短,为官经验不足,钦差大人不以为鄙,教我多向吕知州学习用人之道。”他一番软言温语,把吕知州拍了个眉开眼笑。乐无涯转向齐五湖,笑得人畜无害:“齐大人,方才我就想问,您平时可有疏浚河道,提前为夏季洪季做准备?”齐五湖正在气恼中,恨不得抄着茶杯上去打爆吕知州的羊头,突然听这年轻的小县令点名自己,迟疑片刻,点了下头。乐无涯在赌。如果齐五湖真是个为民着想的好官(),他的治下又处在牤水的湍急处?()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哪怕再穷困,他也要从牙缝里挤出些资金来提前修补河堤、清理河道。看齐五湖的反应,他晓得自己是赌对了。乐无涯笑着转向吕知州:“那钦差大人,说的便是齐大人了。”“钦差大人没有直说,只说到了益州辖内,一路同百姓攀谈,百姓均称大人贤明善治,属地太平,去岁大事不多,只在夏天下过几场大暴雨。”“因着一场暴雨,才将常小虎尸身冲至下游。由于降雨与案件有些关联,钦差大人便多向百姓打听了细节。百姓提及,暴雨曾致一处堤坝漫堤,但幸逢大人用人得当,事前预防,事后让天灾不致演变成人祸。益州地处边地,若不是有大人一力支撑、同僚齐心协力,断不会有如此盛世之景。”乐无涯言辞恳切,再有这张斯文的好人脸辅助,以点带面,一个不落,把在座各位都拍了个舒舒服服。吕知州面带喜色,拱手道:“钦差大人真真是明察秋毫啊。”其他县令无不点头微笑,颇以为傲。乐无涯端庄地微笑。让所有人都开心,已经算他的行活儿了。也不看看他上辈子拍马的对象是谁。飘飘然之际,吕知州仿佛已经看见自己三年考评得获“卓异”评价的样子了。他喜上眉梢,真正展露了几分慈爱之心:“明恪,你有什么需要本官做的?”乐无涯眉眼低垂:“大人,明恪才疏,目下还无甚头绪,可否容许明恪回去慢慢计议上报?”吕知州笑哈哈。来前,他耳闻过闻人约夜审的风采,知道此人行事颇有章程,不知崭露头角之后,是否会有恃才傲物之行。如今看来,此人是个乖顺性子。

且不论是真情还是假意,光这态度就够叫人舒服的了。他挂出了如沐春风的笑容:“不忙,不忙!有事来州里便是,有钦差大人金口玉言,人、钱、物一应备好,断没有差错。”乐无涯笑:“大人这么说,明恪便也就信了。大人这里的茶不错,明恪想讨个好儿,不知道哪里可以买到?”吕知州笑得见牙不见眼:“客气什么。”他叫来茶房:“把我的茶叶包上两盒,给闻人大人带上!”吕知州更满意了。乐无涯管他索要茶叶,看似是件小事,但能瞧出,此人绝非自恃清流的高雅之辈。这人长得不赖,又会来事儿,活像个精明小媳妇,是个会往自己腰包里积极划拉好东西的主儿。跟这样的人讲话,不费事儿。其他县并无大事,各坐一会儿,便要散场。乐无涯婉拒了吕知州留他在府用餐的邀请,称要回南亭办理小福煤矿后续之事。待他起身,吕知州叫住了齐五湖:“英臣,你暂留一下。”……()半个时辰后(),齐五湖牵着一匹老而瘦的马?[()]?『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独身踏上了官道。谁想刚到城郊,路过一处茶水摊,便有人起身招呼他:“齐大人,来喝碗茶呀。”他定睛一看,那眉眼弯弯笑着的,不是闻人约又是谁?齐五湖稍一踌躇,真的停了下来。他在乐无涯身侧坐下,只见两只粗茶碗里均是清碧甘冽的茶汤,沁香扑鼻。齐五湖一开口,还是那副邦邦硬的腔调:“闻人大人不是急着回南亭办事?”乐无涯甜美地笑:“在等齐大人的赔礼呢。”齐五湖:“……”他笑眼一弯,摆摆手道:“玩笑,玩笑。钦差大人有言,南亭之事已有眉目,我这边的事是不急的。只是不知齐大人是否遂心如意了?”齐五湖微微皱眉:“你……”乐无涯轻佻地一眨眼。齐五湖终是明白了过来。他看看左右:“钦差大人,真有如此赞美过吕知州吗?”乐无涯:“您说呢?”齐五湖哂笑:“我道也是。哪个百姓会说吕知州好,除非是瞎了眼了。”乐无涯那一番“真诚剖白”,实则是在提醒吕知州,钦差大人是知道齐五湖为百姓做了实事的。这么一来,他还想拿“赋税不齐”的罪名压齐五湖一头,是断断做不到的了。乐无涯慢慢品着碗中令人口角生香的好茶:“齐大人,此趟回去,你打算如何做?”齐五湖:“做什么?”乐无涯将话说开了些:“吕知州将锦元县赋税减免了几成?”“说是五成。”“那你总要做些什么吧。”“做什么?”“唉呀。”乐无涯有些替他着急,“你县中有没有守节妇女,或是孝子贤孙?去年救灾时,有无因救灾身故的百姓?”齐五湖:“你是说……”乐无涯提醒他:“向朝廷申立牌坊,可免赋税啊。”看到这年轻又神采飞扬的县令,齐五湖瘦长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笑意:“税赋之事,我自是了解。闻人大人所指何意,齐英臣心中也明了。”乐无涯:“对嘛,这样一来,其他县不会非议些什么,抓着你税赋减免的事情不放;吕知州也脸上有光,替您表奏朝廷,这对您来年的赋税减免有益。百姓想要休养生息,耕地想要恢复地力,总得一年光景才够吧。”齐五湖:“谢过闻人大人了。”乐无涯爽快地一摆手。齐五湖意有所指:“闻人大人,你的心思颇深,前途无限啊。”乐无涯:“我不稀罕那个。”这是真话。他上辈子好的坏的都见够了,当真不稀罕什么。齐五湖:“如此,您替我说话,所求又是为何?”乐无涯:“您会知道的。”齐五湖不辜负他的爽直性子,径直道:“您若以为我会对您有所助益,那就错了主意了。我齐英臣与你差不多,也是寒门出身,今年已五十有四,人老骨朽,比不上闻人大人深受钦差喜爱,实是帮不上您什么的。”乐无涯温声道:“这我也知道。”见他不欲明言,齐五湖不再追根究底,如牛嚼牡丹一样饮尽碗中茶:“告辞了。”眼见那老官牵着瘦马消失在官道彼端,乐无涯才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地开了口。“我喜欢你。”乐无涯抿了一口清茶,志在必得道,“早晚有一天,我要你齐英臣归我麾下。”话罢,乐无涯似有所感,视线微转。茶水摊的老板恰在此时烧开了一大壶水,揭开了壶盖。蒸腾的白雾模糊了他观察的视线。两个行旅人站在不远处,看似正是一人一边,靠着树歇脚。树前之人低声口述着什么。另一人手上握着一根碳条,立于枯树之后,在一张白棉纸上快速描摹出一张清隽面目。画到一半,他一个用力,碳条不慎断掉。那人伸手到腰间。那里悬着一枚景族人专用的兽毛燧囊。他从中摸出一根新碳条,匆匆补全了一幅乐无涯的简笔画后,便迅速和另一人挑起扁担,快步走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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