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诽归腹诽,乐无涯对他们兄弟俩的龃龉,还是知道些的。盼着他们俩兄弟齐心,还不如等死。至少死早晚会来。他揣着两封信,提着包裹,哼着小曲儿回了自己的卧房,把这两封信整齐地并肩放在桌上,像是安排这兄弟俩排排坐似的,有种幼稚自得的乐趣。他洗漱沐浴完毕,披着头发,颇不庄重地预备拆信。他的手指本先搭在了项知节的信笺上,但稍一想,便又挪向了项知是。小知是嘴皮子灵活,不比知节,十四岁便开始办差,与他在工作中交游颇多。他如日中天时,自己正日薄西山,在左支右绌中慢慢难以为继。自己最狼狈的一面,被他瞧去了不少,现在想想,还是颇为感慨。乐无涯印象最深的那次交游,是怎么来着?哦,对,那回,他亲手把他的老师隗正卿射死了。隗老是朝廷二品大员,这事自然不能明火执仗地去干。他清早恭送老师,随即换上轻装,尾随窥伺一日,在傍晚时分动了手。隗老身边卫戍颇严,他虽是一箭得手,也遭到了极强的反噬,身受三箭,狼狈逃窜。走投无路间,幸得小知是在左近办差,他潜入馆驿,阴差阳错地撞到了小知是。他在和他相逢前,早已烧得浑身滚烫,动物一样全凭着本能逃命,昏在他身上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更是好笑:小知是同自己水火不容多时,这回让他抓了个大把柄,怕是醒来时已经身在大牢了。于是他抓紧时间昏了过去,想趁着大难临头前大睡一觉。因为对自己醒来的凄惨境况有所估计,因此一朝苏醒,发现自己在驿馆的软床上安歇,身上盖着温暖的狐裘,乐无涯还以为自己是发梦了。项知是坐在他身侧,给他递了一碗蜜水,还是那死性不改的笑:“老师醒啦?”乐无涯刚要挪动,身体便僵住了。项知是:“疼吧?知道疼就莫要自找苦吃了。”乐无涯懒得理他的不敬师长之罪,一心一意地起身要下床。项知是:“老师,您要死了,你知道吗?”乐无涯坐起了半个身子:“不至于。”“我昨儿l晚上,叫孔阳平绑了个游方大夫来,给您诊了个遍,您身体已经烂透了,活不过两年。”项知是轻声细语道,“花了十两金子,买了您的死讯。我真生气啊,都不想给钱了。”他这话说得全无心肝,听来反倒有趣。乐无涯也同他逗趣:“是不值,游方大夫多不靠谱啊。”项知是:“老师,我是节完整章节』()乐无涯受不住地一绷身子,低低“呃”了一声。项知是身上肌肉也猛地一紧,动作微微顿下,片刻后,指尖才继续缓缓向下划拨,在他腰线处方才停住,柔和轻巧地慢慢收拢。乐无涯之前为躲追杀,知道头脸不可见人,现在是更加见不得人了。他索性作娇羞状,蜷在他怀里,琢磨着要不要趁机咬他一口,让他见点血。然而,挨得这样近,乐无涯才发现,这小子真不小了。若他没记错,他今年已经十八岁,个子早就抽条,像是一座年轻的山峦,体温火热、胸膛宽阔。而且,他明明身稳、手稳,偏偏一颗心在腔子里活蹦乱跳,震得他头疼。乐无涯把脸贴上去,凑趣地去听,顺便从狐裘透光的边缘向上看去,正好看到项知是绷紧的下颌和咬紧的牙齿。察觉到乐无涯的小动作,项知是手指发力一攥,五指收拢,在他的侧腰上留下了一个粗暴的指印。这牵动了乐无涯的痛处。他嘶地倒吸一口凉气,汗直接滚了下来。驿丞没见过这么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贵人,老脸大红,一时真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了。屋内熏了上好的香,栀子香味清淡,地龙烧得也足,烘足了风流香艳的氛围。“别光看啊。”项知是说话尾音永远上扬,带着一点甜蜜的诱惑力,“过来,你也摸摸。”驿丞怔愣之后,大喜过望。他知道,有些贵人就喜欢玩点野的。兴之所至,多加上那么一两个人,一起玩玩闹闹,也不在话下。榻上的美人不露面,但隐约可见的几段皮肤,就够他神魂颠倒了。驿丞奓着狗胆,当真走进房间,来到床前。乐无涯甚至听到了他吞口水的细微喉音。近了,更近了。
但当那声音距他仅一步之遥时,发生了变化。变得痛苦、窒息、支离破碎。——项知是趁他意乱情迷,趁隙抬起手,毫不留情地钳住了驿丞的脖子!对此,乐无涯丝毫不感意外。唯一的未知项就是项知是会不会真的掐死他。自己杀了老师,而自己的学生动辄便要杀死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驿丞。他们二人的心简直冷得不相上下。在驿丞几乎以为自己要死掉时,喉上的桎梏一松,他顿时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不敢叱骂半句,只敢满眼恐惧、手脚并用地向后退去。七皇子直起腰来,用上半身挡住了乐无涯,冲他招招手:“跑什么,过来啊。”驿丞喉管险些被扼断,如今已全然清醒,几近魂飞魄散:“大人,大人,我不敢了大人!”七皇子柔()柔道:“您既不肯过来,也就别多看了吧。()”驿丞脸色惨白,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顾着没命地叩头。项知是拢一拢自己的衣衫,又恢复了往常的甜美嗓音:≈ap;ldo;劳驾请问,是哪位大人死了??()『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驿丞连发出一声多余的咳嗽也是不敢的,憋着一口气,急急道:“回大人,是一名解职回乡的大人,兵部尚书隗正卿、隗子照大人!”项知是一滞,目光微偏,投向了乐无涯。乐无涯给自己裹好狐裘,老老实实地恢复体温。见项知是轻描淡写地冲他一摆手,终于是打算放过他了,驿丞急忙双膝着地,直接爬出了房间,带上了房门。一室静寂。“您杀的是隗大人?”项知是轻声问,“为何?”乐无涯余热未退,困倦又起,身上寒津津的,透骨的冷。项知是体热,他搂着自己,还怪舒服的。既是他死皮赖脸非要收留自己,那他就受着吧。乐无涯心安理得地往他怀里一猫:“我做什么坏事,需问缘由么?”项知是:“不需要吗?”“有问并非必答。”“老师有传道受业解惑之责,您这样,颇不尽责。”“那师长所问,学生也应作答。”乐无涯迎着他的目光粲然一笑,“方才摸得尽兴吗?”项知是一噎,俊俏面颊染上一抹恼怒的薄红。乐无涯不待他设法还击,径直道:“睡了。随你如何,醒来把我交官,我也不牵连你,就当这腰上手印是我夜间寂寞,自己抓的,查不到七皇子头上。”说罢,他便脱了力,在熬人的头痛中半昏半睡了过去。梦中有一只手,用手背轻轻覆上了自己的面颊。他疑是身在梦中,睁开眼,只见虚影幢幢。那人的神态是从未见过的温柔。乐无涯语气慵懒,轻声唤了一声:“……小六?”那手僵停了下来,离开了他的面颊,攥出了小小的一声骨响。紧接着,那手抵住了他的咽喉,仿佛是想要效仿刚才他对驿丞做的事情。这下他认出来了:“错了,是小七啊。”刚刚覆盖在他咽喉上的手不动了。少顷,那大拇指抵在了自己的喉结凸起处,一下一下地引导着它上下滑动。他似乎是说了些什么,但乐无涯已听不清了。太痛,太累了。……乐无涯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右手食指正无意识地呈扣弦状,似乎是在张弓射箭,筹划着一场蓄意谋杀。他将手指藏纳入袖,活动片刻,才探出来,拆开了项知是随信寄来的包裹。那是一盒包装精致的柿饼,上面撒着细细的雪白糖霜,看一眼便叫人食指大动。乐无涯拆开信件,项知是带着甜甜笑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见信如晤。”“一别几日,不知陈家案办得如何?事繁务杂,需注意将养身体,以期来日。”“此为定容特产,味道不甜,有桂花香气。待明年柿子熟时,想必更加美味。先寄你品赏。”乐无涯笑。这小子延揽人心的本事,几年下来倒是见长。他若真是官场新人闻人约,瞧见钦差大人这样的暖心话,必得感激涕零,回信万言,以谢恩赏。但由于乐无涯深谙他的本性,他对他的评价是:装得像个人似的。乐无涯叼了柿饼在嘴里,咬了一口,眼前一亮。确实好吃。到明年柿子熟时,到定容买一些新鲜柿饼,寄回上京谢恩吧,算作礼尚往来。乐无涯吃得开怀之际,又顺手拿起了项知节寄来的那封薄薄的信件。他还没忘记,小凤凰曾说,他朝中人头不熟,便拜托了六皇子项知节,才得以辗转联络到那位方外道士。小六慧心如兰,若是知道那盛着魂魄的炉子碎裂,保不齐也会起疑心。难办啊,难办。乐无涯感慨一声,拆开了信件。信分两张,第一张只有四字:“阅后可焚。”乐无涯仿佛听到了他年少时二字二字的断句,颇为怀念,不觉浅浅一笑。他翻到了下一页,随便一扫,吃惊不小,霍然站起身来!“乐千嶂大人仍任昭毅将军,只不带兵,在京中赋闲养老。其妻叶氏前年因月月施粥、开办善堂,得授二品诰命夫人。”“乐珩现任国子博士,乐珏去岁点为武举探花,现入关山营听用。”“戚氏安好,如今是桐庐县县主。”……这哪里是起了疑心?这分明就是早把他看穿了!乐无涯执握住信,一时怔忡。他拿着信,在房间内踱起了步。这就是他最想要的、却又说不出口的东西。这封信,几乎可算是烽火三月里的家书,把他家人的近况一一道来,直送到了乐无涯的心坎里去。可他是怎么看出的?他又如何这般了解自家的动向?他给自己写这些,又意欲何为?项知节其人,上一世的乐无涯并不是很了解,只笼统地知道,那是个谦逊温文、如圭如璋的好孩子,养在沉迷黄老之学、与世无争的庄贵妃身边,因此身上总有淡而暖的返风香香气。他多年装结巴,日久成病,口齿一直不甚灵便,实在有失皇家颜面,所以几乎不怎么办差。乐无涯从不知道他有多深的能力。谁想,他一展现本事,仅凭三言两语,就牢牢捏住了自己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