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涯的夏秋装还未入衙时,麻烦就先一步找上了他。景族中有座冉丘山,盛产好石料,位于大虞和景族的交界处。石料这种东西运送不便,单是路费就要花上好大一笔,因而越近越好。大虞和景族多年未曾正式交兵,边境摩擦都是四年前的事了,通商也是常事。乐无涯向吕知州禀告备案过后,便下了订单,付了首款,只待石料送来。谁想在过冉丘关口时,石料被守关的景族官员扣下了。对方倒也不是打着强抢的主意,把乐无涯派去接运石料的十名衙役好吃好喝地款待了一番,放了回来。何青松也是其中一员。他苦着脸道:“太爷,那边的官儿叫孟札。他说这批石料量大,不敢轻放,怕有违制之嫌,得确认是大虞官府采买,才肯放行呢。”乐无涯:“他不认文书?”何青松:“他说他不识字。”乐无涯笑:“那他们想做什么呢?”何青松:“他们说……请主事之人去一趟,验明正身,解除误会就是了。”乐无涯托腮玩笑道:“要是把主事之人扣在那里了呢?”何青松其实也觉得,此事甚险。那孟札对他们是够客气的,可那人长得凶神恶煞、膀粗腰圆的,何青松这等人看了都打怵,更别提太爷这种斯斯文文的小年轻了。大虞、景族的边境已经平安多年,但何青松年岁较长,在他小时候,是亲眼瞧见两边是怎么打得鲜血淋漓、人头滚滚的。他把牙一咬,心一横:“那咱们就不要那石料了!叫他们原路运回去,咱们退钱,另寻主顾!”乐无涯微微摇头。这些时日,他把周边产石料的地方摸了个遍。益州确实有几处可出石料的地方,但一来路遥,反倒不如冉丘山近,二来石料品质不高。花更多的钱,买更不上算的东西,这笔赔本生意,乐无涯是绝不会做的。衙门里算作“主事之人”的,实在不多。孙县丞此时不在南亭,师爷是个胆小不能扛事的,在旁听着,猜到有出外差的可能,腿肚子和眼珠子便开始一起转圈,思索自己该染上何等重病,才能逃过这件差事。乐无涯没让他难为太久:“我去。”师爷大松了一口气,还不忘说两句场面话:“太爷,这活儿危险,去不得啊。”乐无涯乜他:“要不师爷去?”此人马上闭嘴,又爱惜自己的皮肉,舍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只好低着头,捻着精心修饰过的四寸美髯,作委屈状。乐无涯其实已经猜到了大半。自己真正的生辰八字,只有“那个人”知道。小凤凰与他,必然在私下里有所交易。小凤凰的紫檀炉子坏了,以他那火爆性情,那人免不了要吃一顿骂,事后也免不了要起疑心。所以,有个卖花郎跑到了他衙门前,在他生辰这天,要来看一看他,还不忘给他找点麻烦。……怎么还是这么个别扭性情。乐无涯认命地叹息一声。就算不牵扯前世种种,为了他的宝贝石料,他也得去走这一遭。……听闻此事,闻人约道:“带我一起去。”乐无涯颇为感动。这孩子可太靠谱了,不管去或不去,这话听着就让人踏实。然后他便拒绝了闻人约:“不成。”闻人约节+完整章节』()”“能闻见灯油味儿。”乐无涯举起薄薄的纸张,“你家油灯里掺了什么?还怪好闻的。”闻人约凑近,轻轻一嗅。乐无涯补充道:“像是桂花。”闻人约想解释,明家家贫,没法像自家书房一样用熏香提神,明家妈妈便将她梳头用的桂花油放在旁边,叫他倦了的时候就闻一闻。这款桂花油是明妈妈自己做的,味道清淡纯正,还掺了点薄荷,被油灯的热力一烘,便染在了卷面上。他想要说话,但眼前薄得透光的纸张另一侧,是乐无涯影影绰绰的面容。他鼻腔里除了桂花油的味道,还有乐无涯的气息。明日要会客,乐无涯刚洗过澡,身上只有热水烘出的皂角香,显得异常洁净动人。闻人约的声音微微发紧:“是。是桂花。”乐无涯捧着他的卷子,艰难地翻了个身:“不成,颠得腰疼死了。”他本想换个姿势能舒服点,但下一刻,一双手压在了他的腰身位置。乐无涯愣住了,闻人约也愣了。闻人约新身体的手掌宽大,合并着压下去,就把乐无涯的后腰占满了。而且那腰软得很,轻轻一按就陷了下去。闻人约敢肯定,这不是自己的腰。他说:“给你揉揉。”乐无涯倒也无可无不可,重新倒回了床上。闻人约自己的身体,自己爱惜一点,是应当应分的。他说:“可趴着看的话,灯有点昏。”闻人约把油灯单手举起:“给你揉着,也给你照着。”
一时间,屋内安静得很,灯花轻微的炸裂声与翻卷声彼此相合,相得益彰。“我知道我该听话。”闻人约轻声说,“你离开我,我心中无定。”乐无涯背身向他:“看见我就有定了?”“嗯。”“那可不行。”乐无涯说,“将来你要考去他处,还要带我去上任不成?”闻人约沉默了。面对着他的后背,他自嘲地笑了笑,答:“也是。”乐无涯却没答,肩膀抖了抖,把脸和乱发一起埋在了胳膊里。闻人约又揉按了一会儿,才觉出他姿势古怪:“困了?”“唔……”乐无涯忍无可忍地猫起腰来,“别揉了!”闻人约:?他担忧地:“我手重了?”“你就折腾我吧!”乐无涯朝闻人约蹬出一脚,但因着心烦意乱蹬了个空,“回你自己屋去!”他匆匆地拉过被子,遮住了自己的双腿。尽管乐无涯手快,然而闻人约还是瞥见了一点端倪。他的脸骤然烧了起来,快速站起,转身端着油灯,撒腿就跑。他腿长,跑得又利落,待乐无涯回过神来,他已顺走了屋里唯一一()支油灯。乐无涯翻身起来,低头掀开被子看了一眼,比划了一下。还成。尽管自己丢了人,这尺寸可不算丢人。他深呼吸一口,脑中乱纷纷的一片,又想到上辈子自己最后扯的那个欺世之谎。说这话时,自己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现如今的自己已经记不大清了。年少时,他刚刚尝到喜欢一个人的滋味儿,就被断了念想。后来,他是谁都不敢爱了。断袖之言,算是他最后的坏心眼,也算给他最初的那点少年意气一个交代、一个说法。没想到重生一世,自己身随意动,看起来又不大安分了。乐无涯被闻人约的无心之举,磋磨出了一腔心事,越想越气,盯着他的卷子,有意给他判个零蛋。但在平息了骚动之后,他还是举步走到廊下,借着灯笼的光辉,把那篇写到一半的文批完了。行文尚可,字迹工整,偶有妙语,写八股是够瞧的了。有了这半年多的官场历练,闻人约的时务策撰写水准更是比其他同辈高出了不少。但笔锋仍是稚嫩,尚有不足;时务策引经据典多,自己的观点少。乐无涯打了两个圈,划了四个叉,无情地送他名落孙山。……回了自己房间的闻人约,待面上热度稍褪,才发现自己带走了乐无涯房间的油灯。他懊恼地一抿嘴,向门外走去,想将油灯还给他。可万一撞破现场,看到那人低着头纾解……闻人约向后一个急转身,捧着灯回到了床边,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一烛灯火跳跃不休,将他的面颊烤得灼灼发烫。他举着灯愣了很久,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朝门外走去。闻人约一脚跨出门外,向走廊那端看去,正好撞见乐无涯披衣站在灯笼下,借来一段光,为自己批改试卷。春寒料峭,此处又是边地,乐无涯一边审看,一边低头呵了一下手。他呵出的薄薄白雾,和他的身量一样,都是单薄又可亲的。闻人约僵硬了一下,将自己迈出门的脚收了回来,快步走到油灯前,将两盏灯一齐吹灭。这回,轮到他岀不了门了。一切声音都显得那样清晰。虫鸣、风声与他的鼻息,都是那样声若雷霆,好像随时会暴·露在那人眼前一样。好在这折磨没有持续太久。不多时,彼端的门扉隐隐约约地响了一声。乐无涯回了房间。闻人约翻了个身。直到此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面颊滚烫,并非是被油灯炙烤所致。……次日,乐无涯携着色厉内荏的何青松等人,以及一个神思不属的闻人约,拜见了冉丘关的孟札。诚如何青松所言,孟札确实是个一眼悍犷的糙汉,四十来岁的年纪,一颗脑袋剃得干干净净。有一道鲜红的刀疤横贯他的顶门心,把他变得活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好在此人表里不一,性情不仅暴烈,还颇有几分斯文。然而,这更加平白增添了几分恐怖,总感觉这人上一刻和和气气地聊着天,下一刻便要抄起马刀来和人拼命了。乐无涯想得不差。这事解决起来不难。问清石料用途后,孟札就跟乐无涯赔了礼,并坚决要挽留他吃顿便饭。乐无涯并不意外。今后第二批、第三批石料还要经过此处,他没必要推三阻四,把关系搞僵。他欣然应允下来。用饭的地点,择在了冉丘关内的官邸。说是官邸,只是一处四四方方的小四合院。听说乐无涯不擅酒,孟札也不强求,吩咐人换了雪梨蜜水来。菜过三巡,何青松等人渐渐酒酣耳热,又见孟札迟迟不露出狰狞面容,还是那个温水似的好脾气,便不再拘束那么多了。何青松最好奇他额头上那道纵贯伤疤的来处,一眼一眼地偷看,看得孟札都有些哭笑不得了。他耸耸肩,道:“您想问就问吧。”何青松咧嘴一笑,往脑袋上比划一下:“这个……怎么弄的?”孟札:“铜马之战里,被一个小将军砍的。脑浆子差一点就要流出去了,是我命大。”何青松稍作回想:“铜马之战……十几年前……啊,是裴少将军?”“不。”孟札道,“是另一个和他一起出征的小将军,姓乐,您可知道?”何青松吱喽喝下一杯:“乐无涯!谁不知道啊。”乐无涯夹了一根菜,看着他脑袋上那条可怖的大疤,默默地嚼着。他砍过这么一个人么?杀的有点多,不记得了。孟札转向乐无涯:“您知道此人么?”乐无涯一脸诚恳地摇头:“铜马之战时,我还是个孩子呢。”“是,闻人县令年少有为,许多事情是不知道的。”孟札也隐有醉态:“比方说,您这批石料是从冉丘山里来的,可十几年前,冉丘山被一伙山匪霸占着,哪怕石料再好,也运不出来。这件事,您可知道吗?”乐无涯静静看着他。他知道的。同样,他也知道,眼前人在借醉诈他的话。那么,那个人一定在这里了。……此刻,此地,与他们一墙之隔的地方,有一方小桌,一壶烈酒。桌旁、酒旁,端坐着面容冷峻的赫连彻。乐无涯爽朗带笑的声音自那边传来:“我不知道啊。您讲讲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