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闻人约便收回视线,眼睫微垂,不知在琢磨什么。乐无涯不理他。该让他知道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了,免得将来一朝得知,伤心失望得过了头。他可以欺人、欺世、欺天,但就怕有被骗的人到他面前哭。说起来实在是够虚伪的。乐无涯呼出胸中二两浊气,仍是有些不松快,索性站起身来:“劳驾,我去更衣。”孟札唤来卫队队长,引他出门。外间起了些风。在开门刹那,一室浓郁的酒香被清冽晚风吹淡,混着无蝶花素雅的馨香,把人的精神从内到外地好好涤洗了一番。无蝶花的花香,叫乐无涯的心绪安静了些。卫队长跨前一步,正要引乐无涯前行,待余光瞥到他们必经之路的一点玄色衣角后,他顿时骇然,收住脚步,不敢寸进分毫了。那人站得笔直,像是一柄锐利的染血银枪,委实夺目。乐无涯目光一转,不期然和赫连彻对视了。那人也定定望着他,不知在原地等了多久,只等着被他看上这一眼。赫连彻不愿相信怪力乱神、死人转生之事,但他想看看,一个和乐无涯如此相似的人,见到自己,会作何反应。很快,他看到了乐无涯的反应。那人倒退一步,像是当胸中了狠狠一箭,猛地弯下腰,带着一点哭音,大口大口喘息起来。赫连彻:“……”当一阵针刺般的窒闷疼痛毫无预兆地从胸口蔓延开来,乐无涯躲无可躲,痛得差点喊出声来。他想,完了。自己难道真的把闻人约的身体带累坏了?这以后还要怎么还给他?好在,事态发展并不那么糟糕。后续的痛楚并没有按照乐无涯的经验连绵而至,而是转瞬即逝,仿佛只是来自前世的恐惧、不安和痛苦,化作麦芒,在他心上狠狠戳了一下。只和他对视了一瞬而已,就逼出了乐无涯一身薄汗。卫队长还没想好要如何应对拦路虎一样横在面前的主上,身后的闻人县令居然又出了状况!他心焦如焚,刚想要喊人,声音就堵在了喉咙里。乐无涯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不敢轻动。一双脚自远至近,一步一响,在距他身前半步处停住。只要乐无涯肯往前迈出一步,倒在他怀里,就能有所依靠了。但乐无涯硬是撑住了发软的双腿,一步不肯向他靠近,任一身冷汗在春风中迅速被吹干。赫连彻低下头来,看着他起伏的肩膀和微颤的帽冠,探出手来,有种将他的帽冠一把扯下、看他衣冠尽乱的冲动。一股强烈的愤懑宛若岩浆,在他胸口里翻涌无休。那个他恨极了的人,这个像极了他的人,都是一样,宁肯自己痛苦万状(),也不愿向他求饶低头!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他目色微红?()『来[]≈ap;看最新章节≈ap;完整章节』(),神情凶狠地抬起手来——见赫连彻抬手,像是要给面前这位柔弱的县太爷一个耳刮子,卫队长脸都绿了。但下一刻,赫连彻有如架鹰一样,将手臂平举到了乐无涯眼前。既是他主动伸出援手,乐无涯也不推辞了。他把微微出汗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臂上,抬起头来,苍白地一笑:“……多谢。”赫连彻转向瞠目结舌的卫队长:“闻人县令身体不适,还不叫人?”卫队长如获救赎,扯起喉咙大喊起来:“孟札大人!大人!”听到卫队长变了调子的叫喊,孟札觉出事情不妙,扔了筷子跑出房来,定睛一看,脸色立时涨红。……王上不是说不见他的吗?等他注意到乐无涯身体虚弱、摇摇欲坠的样子,他的脸又青了。他疾步赶到乐无涯身侧,连汉语都忘了,用景族话一迭声地问:“闻人县令,你哪里不好?”大虞的县令跑到了景族地界上,突发急病,嘎嘣死在了他的冉丘关,他就算生了一万张嘴也解释不清楚啊!听见孟札失态的惊呼,何青松等人丢筷弃杯,一拥而出。刚才的美酒佳肴让他们的心智有所松弛。直到现在,他们才终于想起,这有可能是一场鸿门宴。但等他们冲至院中,见院中并没有刀兵列阵,只有一名高大魁梧的玄袍人,以凛然不可侵犯之姿杵在他们太爷面前。他们大松了一口气,以为乐无涯是被这玄袍人冲撞了,不由齐齐对赫连彻怒目而视。赫连彻懒得搭理这些虾兵蟹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令人厌恶的书生独身一个上前,把手搭在了那小县令的胸口处。眼见此人表里不一,动辄动手动脚,他对此人的厌恶无形中又增加了几分。乐无涯直起腰来,察觉胸中并无隐痛了,便自然而然撤开手去:“谢谢先生搭手。”赫连彻看着被他握过的地方,“嗯”了一声,权作回应。确认乐无涯无事,闻人约终于肯分神,瞧了赫连彻一眼。这一眼看去,他立即面露诧异。但他很快又垂下了眼,佯装不见:“闻人大人,你可有恙?”在一片兵荒马乱中,乐无涯将他的反应纳入眼底,不禁纳罕。……都认出来了,他还真能沉得住气。说起来,自己与他初见那日,他也是这样,不问缘由,不问自己来处,就肯随他一齐跑到南城监牢赌命。真是个怪人。乐无涯说:“屋内太闷了,本想出来缓缓,没想到呛了风、岔了气。如今已好多了,没吓着孟札大人吧?”孟札心说个死小王八蛋吓死老子了,面上还是端出一副得体笑容来:“无事,无事便好。()”乐无涯朝向赫连彻:“这位是?”孟札悄悄抹了把汗:“这是我的……旧友,来拜访我。”乐无涯玩笑道:“这位朋友可是够气派的,我撞他一下,活像是撞了南墙了。”在场众人都笑了,只有南墙本人没笑,沉着一张脸,甚是扫兴。不过,来者俱是客。赫连彻既然露了面、还给乐无涯搭了把手,他们也不好撇下他独自宴饮快活。席上添了一双筷子。赫连彻一入席,孟札哪里还敢在首位上待着,可又不敢暴·露了主上的真实身份,左右为难了一会儿,索性选择尿遁,一去茅厕不复返。好在这顿酒本就接近尾声了。左右他们今夜是要留宿冉丘关,酒足饭饱后,眼见长夜漫漫,无以为乐,何青松等人提议投壶为戏。他们都见识过太爷投壶,那叫一个百发百中。这帮衙役颇想显摆显摆他们的小太爷。起初,孟札对于“投壶”一词颇感困惑。在解释之下,他终于弄明白了此为何物。他抱歉道:“对不住,我们景族不比大虞风雅,没有那种东西。”孟札转念一想,不禁笑道:“可这与射箭不是差不多么?闻人县令擅长投壶,射箭定是差不到哪里去了!”好听话谁不爱听。这马屁可谓是直拍到了乐无涯的心坎儿里去。这么多日,乐无涯都是在后宅自己练习射箭,难免技痒,一口应承下来。何青松一咧嘴,感觉事情要糟。按说,他是在场之人中唯一一个亲眼见过太爷当街射中葛二子的飒飒英姿的。可他深知,景族人生于长风,长于马背,无论男女都擅骑射,太爷的箭术虽说精准,可只当着自己的面发过一矢,用的还是最轻的弓,这难道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果然,乐无涯大大方方地应承下来后,点名仍要五力轻弓。孟札不禁失笑:“这……景族小儿练习弓箭时,用的就是五力弓了……”
乐无涯坦荡道:“本官是文弱的读书人,用五力弓箭已是极限,守使总不会笑话我吧?”说着,他又转向赫连彻:“这位……”赫连彻自报家门:“达彻。”乐无涯:“达兄,您要来试试吗?”在场各方不约而同地皱了眉。因为乐无涯念“兄”字的语调颇不庄重,尾音都微微上扬,带着一段天然的撒娇意味。这也不能怪乐无涯。他做惯了家里的老小,念“哥”字和“兄”字均是得心应手。听说,他当年从边地被带回家来时,两个哥哥正踌躇着,不知道如何对待他这位庶母所出的幼弟,乐无涯就挥舞着手,对他们口齿不清地叫:“哥、哥哥”。他连娘亲都不会叫,但会叫哥哥!两个小崽子的心顿时化作一汪春水,一齐向着小小的乐无涯滔滔奔涌而去。在大家都觉得公然撒娇的闻人县令忒不庄重时,只有赫连彻的表情微微松动了。随即,他将手环抱于胸,冷淡道:“我就不必了。你们玩。”……孟札家眷都在关内,他真的从自己女儿手里弄了一把五力的弓来,交到了乐无涯手上。弓着实娇小了些,弓柄上还歪歪扭扭地刻着“阿夏的弓”,箭也比寻常箭矢短些细些,就算是来配乐无涯这样身量的弱质书生,也实在是幼稚过分了。乐无涯试了试,赞道:“挺好。多谢阿夏。”孟札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倒是有趣可爱,于是决定就算他射得不那么准,也绝不嘲笑他。比试的地点选在院后的一大片演武场上。这本是饭后无聊的消遣,然而一传十,十传百,不少守关士兵都听说,特使要同大虞来的县令切磋箭术。于是,在得了长官许可后,他们举着火把,一个又一个聚拢而来,把演武场照得煌煌宛若白昼。乐无涯上马后,并不令它停留在原地,由着座下马匹踱来踱去,兴奋道:“好这阵仗!”孟札:“小兵不懂事,就爱看个热闹。”话音虽带着歉意,但孟札完全没有驱散围观之人的意思。人不仅没少,反倒越聚越多。何青松等人的脸拉得比驴还长。他们就算再愚钝也看得出来,这是景族人在给太爷下脸子呢!太爷就不该答应!!闻人约也立在场边,静静望着乐无涯。何青松知道此人眼下是太爷面前的红人,便凑了上去,小声道:“明秀才,劝劝太爷,这动弓动箭的,万一出点什么事儿……”闻人约很奇怪地瞧他一眼:“他出不了事。”何青松碰了个软钉子,难免腹诽,你怎么知道。闻人约确实从未亲眼见到乐无涯动用弓箭。但他看得出来,乐无涯心中有数。……顾兄若是只狐狸,他的尾巴现在应该正啪嗒啪嗒地拍着马背呢。孟札虽然没怎么读过书,但他晓得,大虞的文人把“射”当做什么六礼,不少读书人都有操练,“投壶”就是他们酒后的游戏。长于此道者,也能百发百中。可文人骚客在后院一亩三分地里玩的东西,在他们景族人眼里,和小孩子办家家酒有何区别?上阵就要杀敌,开弓就要见血,岂是聚在一起扔筹子的酸臭文人能明白得了的?孟札并不打算亲身上阵。倒不是他看轻乐无涯。孟札膂力甚强,擅拉硬弓,乐无涯使的是轻弓,若是自己主动要求比试,那才当真是要羞辱他。孟札点了一个近卫中的年轻人:“哈突,你来领教一下闻人县令的箭术!”他又转向乐无涯(),介绍道:≈ap;ldo;这是哈突?()?[()]『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拉轻弓是一把好手。哈突!”哈突闻令,取出一张六力弓箭,搭上鸦翎箭,瞄向远处的一盏灯火,轻捷引弦,箭飞如电,直穿入灯笼。灯笼里燃着的火瞬息而灭。叫好声四下响起。眼看此人射术非凡,何青松等人的驴脸又有变长的趋势。而赫连彻独身一人,站在演武场边缘,把自己站成了一道高大的孤影。在诸多火焰照映下,乐无涯眼如灼灼明星:“好射技!射什么?活的还是死的?”“活”指的是可移动的东西。“死”就是扎在地下的靶子。哈突:“听闻人大人的。”乐无涯爽朗一笑:“你出一题,我出一题,可好?”哈突点头。乐无涯一指远处定靶:“小兵持靶子绕场游动,你我只射三箭,既快又准的,便可得胜。如何?”哈突不是个话多的,点一点头,便算默认了。然而,旁观的孟札突然觉得哪里不大妙。作为一个资深武夫,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只觉得县令大人的态度过于游刃有余,不是个好征兆。他沉着脸,点了两名士兵持靶。场边举火为号,火炬一抬,便算作比试开始。两名负责手持标靶的兵士,都是腿脚快的传令兵。其他小兵都知道哈突的本事,十分放心,聚在场边嘁嘁喳喳地议论起来。“小满,跑快点,别忘避箭!”有小兵笑道,“小心阿夏小姐的箭射在你腿上!”名唤小满的传令兵,是乐无涯的移动靶子。他年纪小,无比宝贝自己这双能上山下河的腿,听到这玩笑话,便当了真,紧张到直吞口水。他一双眼睛死死瞄着举火之人。眼见那火有抬起的趋势,小满便蓄足了气力,小腿肌肉在绑腿里一鼓一鼓,完全是一只蓄势待发的小脱兔。在火把过肩后,他便抢先一步,直奔了出去!……一步。他只刚刚跨出一步,一股强大的力量就掠过了举火人的火炬,带着一簇燃烧着的火苗,准准地钉入了他手持的靶心正中!靶子是草扎的,一旦着火,必要烧个干净!小满是个实心孩子,担心自己奔跑起来,靶子烧得更快,便犹豫趔趄了一下,缓了脚步。孰想,他脚跟还未站稳,第二支箭已连珠而来,震得他不进反退,登登地往后倒了两步,持靶的手一阵酸软。第二箭挟裹着冷冷的夜风而来,直穿过第一支箭带来的火芯子,笃的一声,将那还没来得及燃起的火生生钉灭了!小满如梦方醒,抬脚欲奔。可是太快了。箭来得太快,快到小满不及调整自己的身子重心,就被第三支箭带得身子一冲,和那箭靶一起歪七扭八地滚摔在了地上!何青松等衙役们眼见太爷三箭连环,均中靶心,此时的哈突才只射出第二箭,不由暗自窃喜:这下算是给太爷捡到便宜了!遇上了个跑都不会跑的晕头鸡!但是,在场的景族士兵统统不笑了。正如孟札所说,他们对弓马技艺无比娴熟,是自幼练就的童子功。因此,他们才知道小满那看似笨手笨脚、跌跌撞撞的样子,是何故所致。按理说,射移动之物,总要目测一阵,预估出它的移动速度后,才能射得更准。哪有把人压在,根本不叫人出发的道理?!哈突专心致志地射完三箭,才顾得上去看乐无涯。只见他已经在低头校准弓弦了。哈突眨眨眼睛,就见那县令大人抬起头来,冲他灿烂一笑:“射完啦?”“下一轮,到你出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