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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8 章 得鹿梦鱼五(第1页)

得鹿梦鱼(五)承明皇太子身侧的近卫,是先帝亲自赐的名。传言皇太子出生的上元节傍晚,彩霞流转,日落之后仍有黄光照地,众莫能解,有臣奏《南史》,称永明八年亦有此奇景,时人上《金天颂》,曰“是非金天,所谓荣光”[1],今日逢年内第一佳节,又复现此景,是天降圣主的祥瑞之兆。上大悦,为皇子所居宫殿题名“金天上宫”,又为他近卫赐名金天卫,意即守护金天之队。三岁时,宋泠加封“承明”,岫青寺的寂云和尚与玄微观的紫微老道为先帝所邀,同赴皇子生辰宴,寂云和尚摇签一枚,紫微老道卜了一卦,异口同声地称“金天上宫”过于狂妄了些。先帝这才将宫殿匾额摘下,亦更改了宋泠身侧的禁军名号。宋泠十岁那年,江南洪涝,流民西渡,他在方鹤知处见了许多失去父母的孤儿,为他们筹措安身。后来他在这群人中择选愿者带进长风堂,与自己一起训练多年,重编了金天卫。得皇太子加封后,他的声名越来越盛,每每路过汴河大街,常得夹道相迎,金天卫随行太子身后,穿簪金窄袖麒麟袍衫,佩盘蛇短刀,威风凛凛,意气风发。当时的汴都,从贵族到平民子弟,凡有志从军的男儿,无一不以被编入金天卫为至上的荣光。故而大胤境内,无人不知这“金天”就是那位天之骄子的代称。宋枝雨喜弄文墨,也有几首与汴都文人的答和诗广为流传,可落薇怎么也没想到,她正在内廷之中与玉秋实就株连一事闹得不死不休时,宋枝雨忽地写了一首《哀金天》,这首《哀金天》又忽地铺天盖地,传遍了大胤的文坛。哀金天,顾名思义,这是一首写给承明皇太子的悼亡诗。宋泠与皇室诸亲关系融洽,宋枝雨是皇家女儿,写一首诗相悼,本是情理中事。在诗中,她写了皇兄的情谊、抱负、风姿,又惋惜他英年早逝,李太白诗中写“金天之西,白日所没”[2]——这华美闪耀、绚烂至极的一生,正如他字中喻的太阳和闪电一般,燃烧一瞬,随后遁入虚空消逝了。读罢此诗,无人不对逝去的皇太子生出惋惜和不平、无人不对杀死太阳的阴霾和众鬼生出愤恨,甚至有人大醉之后,在丰乐楼悬白布一面,红墨重书《哀金天》,引得四周文士连声叫好。直到如今,落薇仍旧不明白,当初众人的动作,究竟是真为死去的太子鸣不平,还是借此机会,求扬名立万的机遇、求一呼百应的追捧?诗出之后第一日,汴都文坛众人提笔,争相以哀悼皇太子为题做文,流水一样的句子不要钱一般被书写出来,在各处宴饮中击节传唱。第五日,有人效仿丰乐楼中人,在汴河之上以血为书,铿锵鸣冤;有人扯红绸上城墙,要求重判刺棠案的凶手。更有甚者在闹市中分发诗帖、激昂辩论,煽动一群百姓浩浩荡荡地闹上了御史台。如同引燃火星一般,一发不可收拾。落薇站在御史台的漆红阑干之前,望着台下嘈杂的人群,觉得天地好生荒谬。口口声声鸣冤的这群人,并不见得读过宋泠的诗文、欣赏他的政绩,也不见得理解他的理想和抱负、知晓他的为人处事。真与他交好的文士朋友无一人参与,缄口不言。朝中所剩无几地支持落薇不能“滥杀”之人,面对这样的舆论,也终于招架不住地沉默了下来。玉秋实站在她身侧,扶着手边的阑干,露出一个略有嘲讽、十足淡漠的笑容:“娘娘,你瞧,这些人与殿下毫无瓜葛,尚且能为他鸣冤一句,你与他相知十年,却为什么要站在这里、站在老臣的对面呢?”落薇努力克制着唇齿间的颤抖,回看过去。御史台众官员就在他们身后,然而周身太过嘈杂,没有人听见玉秋实的言语。听了他那句话之后,两人都不曾再言语,只是在群情激昂的阑干之上、在汴都接近夏日的夕阳风中,死死地望着对方。落薇看得毛骨悚然,玉秋实也瞧见了她血红的双眼——也正是从那个时刻开始,他就怀疑面前之人已经知道了那些水面下的真相。然而他只有猜测、没有证据。正如当初的落薇也只有猜测、没有证据一般。夕阳西去,远天盛大辉煌,遍布残晖,不知在谁的呼吁之下,御史台下的众人开始齐齐背诵那首《哀金天》。我思仙人已乘黄鹤而西去。白日青天尽,幽冥杳杳出青兕。……玉秋实向下瞥了一眼,落薇顺着他的目光,忽地开口:“你以为这就算赢了吗?”她的声音太轻,一度让玉秋实以为这句话只是自己的幻听。落薇望着面前乌压压的人群,抑制不住地大笑出声,笑得前仰后合,有风扬起她微乱的鬓发,而她拂袖而去,只留了一句飘忽言语。“走着瞧罢。”玉秋实望着她的背影,忽地发觉自己或许犯了一个错误。借落薇的天子剑送宋澜登基之后,他便没有再正眼看过这尚不满二十岁的小姑娘,后来宋澜相求,称直接立玉氏女儿恐对他声名不利,落薇于他有恩,他也有些执念在。于是玉秋实退了一步,没有插手宋澜立她成为皇后的一番运作。今日夕阳之下他才惊觉,宋澜立她为后,是真的为了培养一枚与他对峙的棋子。纵然连宋澜自己都不知道,这棋子是黑是白、到底与不与他同心。

但为了压住玉氏权势,这枚棋他非用不可。时至今日,落薇都能回想起自己从《哀金天》的词句中穿行而过的感受。人生十八年,她从未体会过这样阴森可怖的时刻。相伴长成的恋人弃世而去、尽心保护的幼弟心思不明,她被淹没在舆论声中,孑孓独行,从前守护她的人们皆已不在,竟寻不到一个人可以依赖。张平竟在数日之前见了她一面,突兀地问了她一个问题。他问,娘娘以为,一人之力,能否与朝野和天下的舆论对抗?落薇不假思索,回答试过再说。于是张平竟露出一个苦涩和欣慰的笑容,说他拿这个问题问过旁人,旁人给了他同样的答复,他劝那人过刚易折,今日也将此话送给她。她年轻冲动,听不下这样的劝阻,如今想来,若非那一日北疆忽地传来的战报,或许她真的会做出不可挽回之事。落薇紧紧地闭上眼睛,幻境凭空出现,她抬头,看见了许州居化寺的金殿穹顶。随后她嗅见了檀香之气。有人在她耳边说:“娘娘,你走神了。”她睁开眼睛,在黑暗静默的殿中看见了近在咫尺的、叶亭宴的面容。他有一双和宋泠一样漆黑的眼睛,专注望着她时,总会让她轻易忘记周身的一切伪装。于是落薇伸手抱着他,放任自己将头埋在了他的肩膀上。似乎越来越迷恋这虚实之间的一刻了,她想。叶亭宴有些诧异,却没有推拒,手指穿过她的头发抚摸到了她的背上,轻轻拍了拍,一个安慰的手势:“你怎么这样爱出神?”过了许久,落薇闷闷地回答:“谁让你总是夜里来,我困倦得很。”叶亭宴揽着她坐起身来,把她搁在自己的腿上,轻轻地晃了晃。落薇逐渐平复了心绪,想起先前言语,僵了一僵后,她用一种轻快的口吻问:“你方才说的旧怨,指的是什么?”论起来,她当年与玉秋实的对峙,还是更多地发生在宫闱之内,那些御史台下背诗的人、甚至算上宋枝雨,都未必知道她为保这群人付出过这样多的心血。知晓的人当年都已死在了刑架之上。后来落薇多方打探,反复调查,才确信宋枝雨当年写《哀金天》,确实是与玉秋实串通。可是……叶亭宴为何知道她有隐恨?听了这话,叶亭宴手中一顿,随后缓缓地道:“世人皆知,甘侍郎一生只收了三个弟子,一人是江南无名文人,世人至今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姓周,一人是先太子,还有一人……便是你。”他说起这话,落薇“啊”了一声,终于迟钝地回忆起了一些更加渺远的旧事。叶亭宴的口吻有些怪异:“宁乐长公主当年三登甘侍郎府邸,希冀能够拜他为师,最后甘侍郎却收了你,她十分不忿,在某次宴上直言讥讽,称甘侍郎收你是因你父亲和太子作保,害你被众人议论了许久。”当年她不喜与宋枝雨来往,便是因为知晓她自负才情、不肯容人,她说不得这是好是坏,于是敬而远之罢了。一句玩笑而已,她忘得一干二净,原来在旁人眼中,她与宋枝雨不和,竟是这个缘由?落薇哭笑不得,却松了一口气。她放开手,刚想说些什么,却忽地听见原本静谧无声的园中传来了遥遥的脚步声,她隔着被关上的花窗,瞥见窗纸上映出了黑暗中一个昏黄的光点。有人正提灯朝此地来!叶亭宴显然也听见了这个声音,不禁肃然起来,他本想推开花窗,却被落薇一把捉住了手腕。她不由分说地拉着他站起身来,疾步往内殿更深处走去。守园的侍卫已见来人,交谈之声渐渐逼近。叶亭宴本想侧身躲在她的床榻之下,落薇却一言不发,扯着他一路进了她逼仄狭小的内室,随后伸手在佛陀的画像上用力一推。她所推之地正是佛陀的头顶,这样的时刻,叶亭宴竟还分心想,这可真是大不敬,不知神佛知晓,可会原宥?不过瞧此地三家并行,她似乎也不在乎此事。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她内室中的墙壁发出细微声响,随后书架后移,露出黑洞洞的密室来——他在琼华殿中长大,竟都不知这偏远的小殿中有密室存在!落薇把他往里一推,险些将他推倒,不过她也不在乎,立刻阖了门,小跑回榻上躺下,还不慎触到没有好全的伤口,痛得眉目一皱。她躺下的一刹那,内殿的门便被宫人推开,那宫人唤了几声门口的李内人,见她睡得正熟,便顾不得那么多,只是急急进门,低呼:“娘娘,陛下来了。”落薇揉了揉眼睛,随之而来的宋澜已经拨开了她榻前的纱帘,她还没来得及问一句“怎么了”,宋澜便沉声道:“阿姐,幽州军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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