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沣水坞行船!敬请避让!”
天光熹微之中一声叫喊,惊动了渡口的狗驴马牛,晨渡的行客立在船头偏头看去,晨雾薄薄的江面上,一座高大的船影从江心驶了过来。“开恁早的船,这做大买卖的也嫌赚不够嘞。”艄公沙着嗓子嘀咕一句,拿桨一旋,篷船滴溜溜转过个半圈儿,便往回让开了江心。
渡客回过头却急了:“诶,这加把劲儿不就过去了吗?”
“他这大东西开过来,咱过去了也得遭吸回来。”艄公不紧不慢地往回杵着桨,语声也慢悠悠的,“人一活好几十年呢,着那急干啥呀。”
杨家渡是黄河边上不大不小的一处渡口,打鱼种田招待行客,支撑着几千人的生计,晨时有早起的行客,自然也就有早起的艄公。大船的启动总要费时些,这里上下都不着城镇,这个时辰倒确实鲜少有这样的船经过。
艄公打桨回来,瞧见岸边的面摊也正滚沸了第一锅水,把一笊面送了下去,白腾腾的热气冲入冷暗的空中。
“不是我着急。你离近点儿又没什么的!”
渡客原来年纪不大,摘了斗笠恐怕还是个少年,一身粗布衣裳,一双泥底长靴,下半张脸上还有淡淡的麻点,人虽是渡河,眼睛却不看着对岸,而是抿着唇盯着薄雾里驶来的大船,表情说不清是焦躁还是忐忑。
“擦着就破,磕着就沉呐。”艄公悠悠道,“那都是大帮派,三百里的沣水,一十七处船坞全是人家当家。万一误会就要命了——我瞧你也背个剑,知不知道这江湖上的事情?”
“江湖上天天都是事情。”
“不错,这九成的事情啊,都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听说近日这沣水坞全帮上下都绷着劲儿呢,这种时候,就得躲得远远儿的”老艄公恍如不闻,念叨着拿桨一杵,船便又往岸边飘了一截。
渡客一把握住他桨:“哎呀行了!别往后了!”
老艄公一惊,狐疑地看着他焦躁的表情,偏头看了看驶来的大船:“。少侠你想干嘛?”
“。什么干嘛。”渡客连忙松开,压了压斗笠,“那个。我给你二两银子罢了,你这船先借我开开。”
老艄公更惊:“少侠,你快下去吧,这趟生意我双倍退你。”
那船开得越近了,高如建在河上的大楼。牛少仪偏头看去,这时候有些理解为什么要离得这般远了,甚至那庞然阴影投落下来时,他下意识想将艄公再往岸边催催。
离得近了,昏色中隐见那船头立着一道高大的人影,衣襟猎猎,把一柄宽大的刀立在身边。
牛少仪心脏顿时一攥,身体已控制不住地僵硬起来。
【河上黑云】陈刃重。
他其实听说过沣水坞的名号,艄公说它是江湖大帮,确然不假,但又并非那么简单。它是一半水上镖局、一半南北商会,而这样天子城脚下的大帮,又总有些上面的勾连,甚至根本就是受人掌控。其中深浅,外人难知。
而陈刃重是立在台前的人物,在这五百里水系中也叫得响名号。只要在沣水上讨生活,就总得认得这个立刀的身影,他每年有十个月以上是在水面上度过,跟随“南金风”的航路南来北往,乃是坞主真正的心腹。
对于游荡长安街巷间的两位少年来讲,这是绝对危险的庞然大物。
他们绝不应带着孱弱的身体、怀着柄破匕来接近这样真正的江湖绿林。但谁让他和小张是兄弟呢。
牛少仪望着越靠近的大船,手心攥着汗,目光不停在它驶过的水面上逡巡着,希冀着忽然冒出来一颗脑袋。
然而老艄公在旁边不停驱赶着,河心的巨船越来越近,约好的时间明明已经过去半刻了。
也就是在这时,两道清脆的蹄声敲破了石路的宁静。
两匹神俊美丽的马从雾色中驰了出来,一位面色俊冷的捕服女子,黑眉黑瞳;一位更年轻些的少年,带一柄用布缠起的单剑,肩上稳稳卧一只黑猫。
河心处,高墙般的巨大船身正在缓缓驶过。
女子偏头看了看,目光停在小舟上:“老丈,劳搭船往江心走些。”
少年翻身下马,将两匹马就那样随意地系在湖边树上,老艄公尚未应声,其人已往河心看了看。然后在牛少仪惊愕的目光中,这身影按剑如一只鸿雁般飞起,身姿在空中轻轻一转,几十丈的水面已一掠而过,如一片风中纸鸢,展开衣襟径直落上了那“南金风”的甲板。
牛少仪看见船头的陈刃重猛地拧头,大刀也朝那少年偏斜。而与此同时小舟轻轻一响,那女子已立在了船篷之上,抬手举令,清声传遍江上:“京兆府捕官谢穿堂,现受命稽查你船,即刻降帆受询!”
然后她低头示意了艄公一眼,老人这时嘴仿佛被黏上了,一句俏皮话也没有,拿桨奋力一撑,船便向河心而去。
片刻后距离差不多了,女子便也一跃而起,轻巧地落上了这艘大船的甲板。
而随着这两个米粒大的身影落上去,这艘大船竟然真的缓缓落下了帆,度开始慢了下来。
而在这时候的岸边,一道灰衣的身影从寥寥无人的街上走了过来,走向了旁边白汽蒸腾的面摊。
他姿态挺拔,背上背着一柄修长的剑,靴子沾着泥,衣摆带着晨露,头上戴着斗笠,只露出棱角清晰的下巴。像个冬日河边的寻常过客。
“大婶,劳一碗肉汤面。”呼出的白气在空中一升即散,他解下长剑“当啷”一声扔在桌上,撩起衣摆坐上冰凉的凳面,成了它今天的第一个客人。
身后的河面上,船头那道高大立刀的身影也消失了,昏色中这座本就没什么灯火的大船有些令人心悸的寂静,不知里面生着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