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玦一合掌,身体仍然是端雅的姿态,神情却明显雀跃:“那就说定了!”
裴液笑了两声。
这种感觉还真和奉怀时在一众小辈面前傲然自居不一样,少年本来面对这种真诚的赞赏时脸皮就薄,何况面前少女出身高贵,经籍上的造诣又很令他敬重。
这时少年第一次隐约感受到那夜小楼上许绰所言“扬名”两个字的含义,在神京这样的地方,不再只是友朋,许多不大相熟、乃至完全陌生的人也会把某种期望寄放在他身上。
学堂中渐渐安静下来,很快那位两鬓斑白、面容清正的六旬老者提着书出现在了门口。课堂一如既往地严肃而富有礼秩,有长孙玦的讲解,裴液也大致明白了其内容。
“益稷”是《尚书》中颇长的一篇,记录了舜与禹的一番问答,含有治水之功,为君为臣之道,以及君臣相勉的和乐场面,儒家遥尊古之圣人,因此《尚书》的每一章节都极为重要,李鸣秋讲得也很细致。
只是裴液再次从里面听到些熟悉的东西,开篇禹说“徯志以昭受上帝,天其申命用休”,结尾舜说“敕天之命,惟时惟几”,李鸣秋在这两句没什么实事的言论上攀引得尤其细致。而上一次的学堂上,他们分明也谈论了“天道”。
裴液忽然从懵懵懂懂的认字解经中意识到了些什么——方继道想要进的天理院,国报上那些占幅巨大的文章,监生们总是进行的他听不懂的辩论这个他所陌生的广阔世界显然一直有它郑重关心的东西,除了治国理政之外,还有更玄远奥难的追求。
只看身旁长孙玦认真的神情就可以体会。
他少了些打扰,自己默默咀嚼着这些文字,直到一堂课结束,身旁的少女依然蹙眉怔怔,片刻后学堂嘈杂起来她才回过神,偏头歉意笑了下:“抱歉,我还是在想先生最后的问题。”
“没事儿,我都没听明白。”裴液收拾东西。
长孙玦莞尔:“其实正是先生刊在国报上的那篇文章《德论》,快二十天了还在院里争论不休,今日先生又说了些自己的想法。”
裴液好奇:“我能听明白吗?”
“当然能!”长孙玦又笑,“简单来说就是两句话,《诗经》之‘天命靡常,惟德是辅’,与《论语》之‘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好奇怪。”
“是吧,你也觉得了。”长孙玦也低头收拾东西,“我看时也吓一跳,像是寻章摘句的驴唇马嘴之作。不过想了想就明白了——《尚书》中关于‘天命’的观点,其实也正是‘天命靡常,惟德是辅’。你明白这两句的意思吗?”
“《尚书》说‘天命并非恒常,只授予有德之人’,孔子说‘天赋予我仁德,桓魋又能把我怎么样?’”
“不错!裴同窗进步好多了。”两人收拾好东西往门外走去,长孙玦笑,继续道,“可是你想,天命既然只帮助有‘德’之人,‘德’又是天赋予的,那么何来‘天命无常’呢?”裴液一下愣住。
“是啊。为什么?”裴液看着少女,试图得到答案。
“这就是大家争论的事情了。”长孙玦道,“先生给出的答案是,那么‘德’就不是天赋予的,君子修德,小人远德,天命因此而变。”
“。这不是说的很对吗?”
“咦,那你是说孔圣人说得不对喽?”
“。”裴液哑然,心中却想劳什子孔圣人,说他不对又怎样除非有个什么剑圣人。
两人出了学堂,长孙玦微笑:“其实也不是孔子他老人家所说就不容质疑,只是他既研《尚书》,又读《诗经》,本身就生活在周朝,比我们的理解一定深得多,他说过又记录下来的话,岂能就这么武断地认为是错的呢?”
裴液有点儿懵了:“那怎么解?”
长孙玦伸出一根手指:“其实原也不难,我想十一月国报会刊登的文章就是这样了:‘德’一定是天生,只不过会因人心而变。肆人欲,远天道者,会背离德行;尊天道,顺天意者,则能保有德行。所谓‘畏天知命’,如是而已。”
“。”
长孙玦莞尔:“裴同窗一定听烦了。”
“不。”裴液其实正起劲,怔然问道,“那这争论有什么意义吗?”
李鸣秋写出这篇文章时,一定就知道别人对自己的批驳和会抛出的答案,换句话说,《尚书》说的是对是错,孔子当年又怎么认为,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说白了就是要人们“修德”就好。
长孙玦此时却难得沉默了。
两人安静地走在小路上,散学的人影也渐渐稀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