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满朝文官,包括诸位阁老里,心里都有这个焦虑。
太子殿下重新学轻旧学,重实而轻虚,重利益而轻义理,儒教未来走向如何,大家心里都没底。
但身居高位者,尤其能入阁者,都是心思通明之人。
儒学、心学,又或者其它学问,正如徐阶所言,只是他们入仕做官、报国效君的台阶。
宦海浮沉数十年,处理过不知多少政事国事,也见识过不知多少人情世故,圣人经义能不能解决大明国疲民困?能不能救万民于水火?
这些人心里跟明镜似的!
只是几十年一直学习信仰的东西,现在摇摇欲坠,可能一朝间就要崩塌,心里肯定彷徨焦虑。
徐阶老奸巨猾,早就看开,爱塌不塌的,只要不砸到老夫头上,死去!
现在他身娇肉贵,一大家子要养,早就不敢做意气之争了!
太子殿下的心思,其他阁老大臣们心里也都有数,可是为什么要说出来,为什么要对着干呢?
现在太子殿下的权势,大家暗地里评估过,略低于成祖。
一旦即位,可能立即过成祖。
御极五年,再灭数国,定会过太祖。
如此威势,就算是孔圣人再世,也要游说殿下,卖弄一番治国理念,以求重用。
再说了,太子殿下肯定不会抛弃儒学这张皮,只不过是进行彻底改造而已。
这些饱读经义的阁老大臣都清楚,孔圣人的经义,从两汉到唐宋,再到程朱理学和阳明心学,早就改得面目全非,不知加了多少帝王和大儒的私货进去。
国朝初立时,理学要不是及时变换身段,轻孟子,重三纲五常,让太祖皇帝满意,它能成为显学?
然后为科试内容二百年,进而成为正统儒学,成为圣教。
太子殿下不需要明诏天下,只需要把科试内容加以改变。
学新学,重实学就能中科试,入仕途,那天下学子会纷纷转学新学,弃虚求实。
儒生拜得是至圣先师牌位,但真正能给大家带来荣华富贵的却是西苑坐着的那位。
李春芳看着张居正,继续追问道:“叔大,你真得坐视不管吗?”
张居正默然一会,开口说道:“子实兄,西苑西安门,你教了三四年就转入六部,忙起政事,张某却一直伴读殿下。
期间殿下与我时时就某些弊政争论不已,殿下总是能说出一些匪夷所思,却引人深思的话来。
后来我巡按辽东等边镇,又巡抚山东,目睹许多弊政,感触颇深。尤其是那一次在青岛港,卢北山邀请张某登上最新的世子大帆船,扬帆出海。
在海上,我见到了大帆船灭国摧城之威,也经历过迎风破浪,更见识了万里大海的浩瀚无边。
在海上,我被猛地推开一扇门,见到了一个新世界,圣人经义里没有提及,历代史书隐约可见的一个新世界。
在海上,我突然想起殿下某天在西苑西安门说的一番话。
‘我们举着儒学火把,为中国寻找了两三千年的光明道路,却一直在打转。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而今西夷坐着大海船,从万里之外扬帆而来,泊船架炮到了大明门口。天下正值千年之大变局,我们却还执作于从过去的故纸堆里寻找未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