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善事?”
“是啊,以前华亭县还有几位世家,说要学苏州范文正公的风范,成立青苗钱柜。百姓遇到灾荒,在柜上借一笔钱,度过荒年。利息不高,熬个两三年基本都能还得上。
这等善事,徐府岂能刚落人后。徐府一做,其他人家就不敢做,然后他家借贷出来的钱,利息高啊,比他家的门槛还要高。”
海瑞点点头,在昏暗灯光里,他的脸更黑了。
“徐府的钱,就是印子钱,就是驴打滚。不要熬两三年能还上,就是熬两三辈子都不能还上。
没两年,我家里的十来亩田就改姓了徐,可官府鱼鳞册还把那十亩田挂在我们家头上。
地没了,赋税还得交,这不是把我们一家子往绝路上逼。徐府了善心,收我们做佃户。可是徐府的佃户没有那么好做。”
旁边有人附和道:“呵呵,徐府可是三吴有名的大善人,慈眉善目三大善,善敛钱财、善侵田地、善匿赋税。谁要是被他家大善心,不是家破就是人亡。
大家哈哈笑了起来,笑声跟着昏暗的灯光摇曳晃动,满是悲凉。
“后来有人从上海回来,说起那边的好处。开始大家不信,但有人去了就不舍得回来。大家开始信了,纷纷往那里跑,一传十十传百,这两年大家拼了命往那里跑。
我们知道消息的晚,等到合计着准备去上海,徐家又大善心,说给我们田种,让我们有口饭吃,还不知足,居然忘恩负义。”
有人在旁边附和着,“徐府骂得可难听了,说我们是群贱骨头,徐家可是三吴世家之,道德仁义满天下。
这样的大善人家我们不跟,却自甘堕落跟着粗鄙卑贱的商贾去混,那些饱读经书的老爷们各个气得捶胸顿足,好像我们刨了他家的祖坟,偷了他家的婆娘一样。”
众人又笑了起来。
海瑞的脸更黑。
皇甫檀、张道等人也笑不出来。
舒友良在旁边幽幽地说道:“这些大善人,满口道德仁义,暗地里全是男盗女娼。现在连穷人家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都要抢走,好让大家继续给他们做牛做马,继续被他们敲骨吸髓。
真是孔圣人的好门徒,朝廷的栋梁之材啊。”旁边的人围着他,呵呵笑道:“这位老哥说得好。”
“这些大善人,全他娘的没有人性。”
“上海有活路,他们却拦着我们不让去,就是想让我们给他们做牛马到死啊!”
海瑞强自跟着大家笑了笑,跟老丈拱了拱手,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了一边。
皇甫檀等人紧跟着他,一起看向在黑夜中晃动的重重人影。
“这就是我们的大明百姓,在黑夜里千方百计求一丝亮光而不得。时至今日,老夫也体会到皇上曾经跟老夫说过的那些话。”
“老师,请问是什么话?”
“当时老夫对皇上大力扶植工商十分不解,甚至可以说是不满。老夫直言,农乃国本,不可轻移。
皇上对老夫说,农乃国本,可惜有人偏偏不愿意给农民活路。世家豪右不仅大肆侵占兼并田地,还隐匿赋税,转嫁给百姓。
工商大兴,不仅可强国富民,还可以给百姓们新增一条活路。
只有让世家豪右们认识到,田地不会自己长出庄稼,只有人才能种出稻米麦子,认识到人的重要性,他们才会尊重百姓,爱护百姓。
可是,那些贱骨头是不会自己明白的,只有等有人跟他们抢青壮,抢人口,抢到没有人给他们种地了,他们才会醒悟过来。
老夫一直似懂非懂,现在终于明白了。多男求一女嫁,该女才显得无比珍贵。”
舒友良在旁边说道:“世家豪右现在是知道百姓人口珍贵了,可人家不讲武德,直接用武力堵住道路要隘,直接耍流氓。”
海瑞冷笑道:“呵呵,所以皇上派老夫来江南了。这世上没人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耍流氓,敢在他面前不讲武德。”
舒友良呵呵一笑,“那是,皇上武德何等充沛,敢在他面前不讲武德,那真是老寿星吃砒霜,嫌自己命长。”
海瑞森然道:“这些世家豪右,盘剥百姓不算,居然连他们最后的希望也要剥夺,是可忍孰不可忍!
张道!”
“老爷,属下在!”
“回去马上派人去信华亭,说老夫不去徐府,就在苏州开衙理事。叫徐阶老儿自个来老夫衙门听参!”
舒友良故意在旁边煽风点火,阴阳怪气地说道:“老爷,徐公可是三朝元老,前内阁辅,你怎么敢叫他老人家来衙门报道?
你这话要是传出去,可是自绝于士林,自绝于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