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
刚一出门,郦壬臣便碰到也提前离场的郦渊,正从游就馆另一个侧门走出来。郦渊也自然瞧见了她,走过来道:“少卿看来兴致不高啊。”
郦壬臣笑道:“这种辩题,辩来辩去无非还是那些东西而已,几句不听也不打紧。”
两人一边一同走下台阶,郦渊道:
“我这几天都一直好奇,以少卿高才,为何不上去辩辩?如此举世瞩目的话题,你就一点也没兴致吗?哦,别和我说什么你资历不够,恐辱没家师之类的话啊,这话别人会信,我是一万个不信的。”
郦壬臣默然片刻,看四下无人,便说道:“伯冉师兄当真想知道原因吗?”
“当然。”
郦壬臣走下最后一级土台阶,两人便沿着一条学馆的巷道且行且言。
郦壬臣道:“听闻这王霸之辩,每十年举行一次,每次都是空前盛会。在下曾在学馆书室里读过历次王霸期会的记录内容,发现百年来,士人的观点大体只有那几类,有坚持‘王道’的,有坚持‘霸道’的,还有那主张‘重王道而轻霸道’的,以及‘重霸道而轻王道’的,更有提出‘王霸并重’的,请问还能再多吗?”
“少卿说的不错。”郦渊道:“没有更多了。”
郦壬臣叹了口气,感慨道:“这‘王霸之辩’举办了一次又一次,十年又十年,可是几百年过去了,这世间还是如此纷乱不止啊!士大夫们除了争论不休以外,更别无他法了。”
郦渊点点头,“少卿所言甚是,我也是这样认为。”
郦壬臣道:“可见无论是王道还是霸道,都无济于事,全非良策。”
郦渊看看她,笑道:“这便是你不参与这次期会的原因吗?”
郦壬臣也无奈一笑,“是的。在下没有办法去为了自己不认同的道理而辩论啊。”
她嘴角含笑,但目光却透露出一种坚定之色,郦渊不禁为之肃然,他停下脚步,犹豫着问道:
“少卿……你是不是……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而且是与王霸之道全然不同之策略?”
郦壬臣没有说话,算是默认,她往前走了一步,道:“在下生如草芥,天下之事,又怎能全然了解呢?只是觉得该做出一些改变罢了。”
七年的同门相处,郦渊知道郦壬臣的为人,也就不再加以追问。
他明白,这个女孩子的心里总是藏着一些隐秘的东西。也是啊,任谁有过那样惨烈的经历后,还能开怀的起来呢……
郦渊望着郦壬臣的背影,思绪飘回了七年前。
七年前,郦渊的父亲,也就是现在齐国稷下学宫的祭酒大夫郦旬,正带着弟子们周游列国,他们在汉国北境的“罗荒野”上见到了一对主仆。
郦渊记得很清楚,那时也和现在一样,是一个寒冷的冬季。
汉国的北境更加严寒彻骨,千里冰封,万里飘雪。这对主仆都是女子,都穿着单薄的囚衣,蜷缩在一棵枯死的胡杨树下。
那时的郦渊主动跑上前去,只见那年长的女子将另一个年幼的女孩紧紧护在怀里,期望用自己最后一丝体温为奄奄一息的女孩续命,听到脚步声响起,年长的女子惊慌的抬起头来。
于是郦渊就第一次看到了她怀中女孩的脸——那便是那时的郦壬臣。
哦,不对,那个时候,她还不是这个名字,更不姓郦。
年长的女人说自己叫“田姬”,但却死活不说出女孩的名字和来历。
郦旬和弟子们都大为诧异,在荒无人烟的茫茫雪原中偶遇一个不知名姓又不明身份的将要冻死的女孩,还有比这更离奇的事情吗?
怜弱之情,人皆有之。何况圣贤夫子呢?郦老夫子绝不是见死不救的人,他决定带上她们。
主仆二人被弟子们抬上牛车——那原本是夫子的座架,又将多余的棉袍和食物分给她们,然后朝最近的一处城邑赶去。
很多天后,他们在汉郑交接的一座城邑的城外寻到一间食肆,老夫子带着弟子们进去充饥。食肆简陋,端上来的都是粗食简饭,最好的食物只有稀如泥浆的肉羹。
食肆里的客人并不多,但因生着炭火,比外面还是暖和很多的。女孩在这样的环境里慢慢苏醒过来,田姬为她捧上一碗稀肉羹,盛在破了个口子的陶钵里,女孩闻到肉汤味,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待看清周围的人后,更露出惊恐的神色。
“小主人莫慌,是这些士子救了我们。”田姬安抚道。
女孩的神色缓和下来,令大家意外的是,她竟没有去碰那碗救命的肉羹,而是环视一周,目光停在郦老夫子身上,然后扶着田姬的手臂,艰难挪动两步,走到郦旬面前,规规矩矩的拜下去,声音气若游丝:“恩公救命之德,晚生无以为报。”
士子们在这位蓬头垢面又身着囚服的女孩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高贵气质。
郦老夫子惊奇的端详她片刻,“你……”
“我不需你报答。”郦老夫子扶起她,“先进食吧。”
于是田姬又扶她坐了回去,人们也都各自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