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尹婵心下一紧。楚楚轻叹,认真地看着她:“实不瞒小姐,公子昨日情状,想必您也猜到,与那座山林有关。”尹婵心跳得很快,点点头。她的确有所猜想。楚楚走到廊下,负手而立,沉默须臾后,才开口道:“公子左脸的疤痕,便出自此山。”双手惊得立刻攥紧,尹婵脸色顿变,难怪昨夜他拿石块一遍又一遍地划伤脸。而今细细想来,其中必有原委。她唇色苍白,握住楚楚的手,凄冷的庭院她眼中俱是显而易见的急切,喃喃道:“楚楚,快告诉我好么?”“……好。”楚楚望了一眼紧闭的寝屋门,“很久前,大抵是公子七岁的年头。”十几年前的原州穷山恶水,匪乱横行。那一年的三月十三日,离京城信阳候将不详的长子弃在贫瘠之地,已六年有余了。三月十三,杏雨梨云。早春,京城一派闲然,山色明媚。刚走过严冬的百姓,都展望着今岁的美好。信阳候也不例外。只是每逢三月,便不由想起难产而亡的发妻,以及,那生有不详胎记的嫡长子。信阳候温文儒雅,举手投足皆领风骚,趁春日起兴,来到原州。不过,还未离京时,所想有多快哉,待跋涉几千里后,心绪便有多糟糕。太偏了。原州这个穷乡僻壤,山高僻远,简直没有一日可待。刚启程的大好心情,霎时散了精光,只剩满腹的疲累与不耐烦。行至留君山外,眼见高山巍峨,可原州城里烂成一副鬼模样,与繁华京城如何相比?信阳候无比后悔在美丽的春日,来到这等荒凉之地,连带去见儿子也没了好脸色。正是这样百感交集的时候,偷溜出府、披头散发在街巷游荡寻找食物的谢厌,被他一眼看见。明明都是七岁稚童,府中次子唇红齿白,小小年纪便已通读四书五经,在书塾得先生赞誉,进宫蒙帝王嘉奖,甚至有意将郡主许配。再看眼前衣物破破烂烂,面黄肌瘦,脸颊生疮的谢厌,信阳候望见他右脸的胎记,几欲呕吐。来原州前,娇妻温声细语地劝说,倘若谢厌胎记痊愈,便让他返家。信阳候也是这么想的。即使学识气度无法与次子谢琰相提并论,但侯府还是有本事养得起一个人。但如今见面,不仅胎记尤在,这通身狼狈,如讨食的乞丐,哪像他的血脉。信阳候冷眼看着他,嫌弃未做掩饰,拎着七岁的谢厌,进了谢宅大门。谢宅也破旧,没什么规矩,刚到门口便是几个孩童“疯疯癫癫”地玩耍。信阳候又是一阵心梗,恨不得立刻返京。他腻烦着和谢宅族人寒暄几句,谢厌站在一旁听,便知这位就是遗弃他的父亲。父亲交给他们一堆银两,很快要走,没有打算带他一起离开。谢厌跑到他面前,仰着头问:“你是我的父亲?”信阳候看不上眼,轻轻“嗯”了一声。谢厌又睁大了黑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地仰视他:“父亲要把我丢在这里?”不知哪个字戳中了信阳候的心思,他脸色大变,在远房族人面前摆出的温润如玉的派头也禁不住了,一脚踢在谢厌胸膛,把他活活踢到远处树下。谢厌拍拍衣摆,在地上一滚就爬了起来,便听见父亲说:“不详的废物,留你何用,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原州!”他呸了一声,拂袖离去。谢厌安静地站在原地,听到谢宅众人发出一声声讥嘲的笑,旁支的兄弟姐妹也跑到他面前扯鬼脸,吐唾沫。他呆了会,突然发狂一样捉住离他最近的谢歧,狠狠扯他头发,手指往他眼睛抓。谢歧哭得涕泗横流,谢厌不管,蹲在地上抓起一把石块,挨个丢向那边笑不停的众人。直到他们喊护卫过来,谢厌才把碎石子揣进衣襟,拔腿往外跑。他没有一日吃饱过,但力气大,很快追上信阳候的马车。他拿出弹弓,石子射中马腿,止住了赶路的一行人。最后一个石块,击伤了信阳候的额头。信阳候当即怒不可遏,命人抓起谢厌。眼看四周有一荒山,指着谢厌的眼睛嫌恶道:“我竟生出这样不孝的人,没用的废物,养在原州也是白费,把他丢进林子里!”七岁的谢厌在黑黝黝的山林呆了好几个晚上。楚楚说:“无人相信他还有活路,那山里到处都是飞禽猛兽。谢宅中人欢欢喜喜,想着拿了信阳候的银子,往后又不必养谢厌,何其快哉。直到第三日,谢厌一身血淋淋的回来了。”“他没有银钱治伤,只能躲在旧院,日日忍受钻心刺骨的痛楚。自此,那道伤疤永远留在了他脸上。过了几年,去看大夫时,已贻误良机,再难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