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空便这么立在太常府前,年轻的脸上满是笑意:“刘议郎,幸会。”刘和眉间一挑,反问:“你这么快便到了?”赵空点头笑道:“自然。接下来的事情,便由空代劳了。”“如此甚好。”刘和颔首,转身望着愣在车门前的紫衣公子,问道:“你们两个,似乎是认识?”孙原盯着赵空许久不语,直到刘和连叫了他几声,方才缓缓道:“他是我结拜二哥。”刘和面不改色,心中却是万分好奇这其中微妙关系,若当真是结拜兄弟,怎么如此奇怪,便道:“既然如此,那我也算放心了。”冲赵空微微一礼:“此后事情,便拜托都尉了。”张鼎此时已经下马,望着一身青衣的赵空,不经意眼角闪过一丝疑惑,只是站在孙原和李怡萱等人的身后,三十六骁骑却未曾下马,依旧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刘和看了一眼骁骑们,道:“好了,进了帝都,不必再如此戒备。”顿了一顿又道,“这驾马车本就是带去给你用的,如今算是送给你了。三十六骁骑留下保护你的安全。至于伯盛——”他看着张鼎,“打算如何?”张鼎淡淡道:“这便问赵都尉,陛下可曾有其他安排了。”赵空摇摇头,笑道:“赵空只负责在除夕之夜将青羽带到南宫清凉殿,其余事,一概不问。”张鼎闻声,不禁颔首道:“那鼎依然需护卫在太守左右。”刘和知道张鼎唯有天子命令方才能调动,天子并未再下诏令,自然默许了张鼎对孙原的保护,接口道:“那今晚便住在太常府好了。”“不行。”赵空的声音传来,冲着刘和笑个不停:“你的父亲,幽州刺史刘公不日即归,建议你还是回家中静候。”“什么?家父要回来?”刘和一愣,“我怎么不知道。”赵空笑道:“陛下两个月前就下了诏令。大概是不愿意让你知晓。”后退两步,伸手做了请的动作:“请诸位入太常府,食宿皆已安排妥当。”——言语间,却是多看了李怡萱一眼。李怡萱望着眼前的陌生人,低声道:“紫夜姐,怎么从来没听说哥哥有个结拜兄弟?”林紫夜并未回答,只是眉眼敛起,也不知怎地,李怡萱只觉林紫夜脸上神情更冷了几分,不禁牵了她的手:“紫夜?”“没事。”林紫夜似是从晃神间清醒过来,道:“先进去,再与你说。”李怡萱一愣,望着孙原的背影,却觉得突然间有些陌生了。原来,哥哥你……也有不会告诉我的事情吗?林紫夜似是发觉她的不妥,淡淡道“萱儿,青羽不是瞒你。”她的嘴角带着淡淡的苦涩,眉眼里有说不出的情绪,她勉强冲着萱儿挤出一丝笑意,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他……不过是自己也不想提起。”“那一定是他不愿提起的过往罢?”她望着他,心思万千。太常府,中庭。太常丞林梓匆匆进入,正看见一身华服正装的太常卿种拂立在中庭,当下止步,拱手一拜:“秉种公,孙太守已入住了。”种拂不过年三十五,三年前杨赐以太常升拜太尉,九卿之首空缺,而他便是杨赐指定的接班人物,气度涵养自是非凡。“嗯?孙太守?”他朗目微睁,气定神闲。“哪一位?”林梓微微颌首:“北边那位。”种拂一双眸子缓缓睁开,神采为之一振。林梓望着他,下意识问道:“可是要见一见?”种拂不答,望着他,微笑反问:“你可知道太尉杨公方才出城去了?”林梓一怔,不知所云,直觉得种拂笑意深邃,另有深意。“不必见。”他轻描淡写,转而问道:“后日除夕大典,宫内一应事宜可有完备?”林梓神情一改,知道此事方是太常府最重要的事情,拱手答道:“一应俱全,宫内宫外均已准备妥当,不过南北二宫还需种公亲自一一检阅过方能确定。”“那边走罢。”种拂点点头,“除夕大典之后是新年大典,事务繁重,你我需要宫中府中两头兼顾。”林梓点头道:“心中有数。”顿了一顿,似是有些不放心,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两位孙太守……当真不盯着点么?”种拂笑了笑:“你怕他是内朝那帮中官的人么?”林梓不语,神情却已表露无疑,孙原本来就是中旨任命,这帝都城里,其他人不知,他身为太常丞,怎可能不知。怎么看,这位新任魏郡太守都像是党附中官而上位的无耻货色。“他要是中官的人,陛下犯得上除夕夜里见他?”种拂哈哈一笑,“咱们这位陛下,可聪明着呢。”林梓不禁哑然。“走罢,进宫。”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太常府附带着郡抵寓,所谓郡抵寓,便是天下州郡官员在帝都期间的住处,能容纳三千人一同入住,孙原一行人自然安排得下。早有侍者领着众人一一进去,郡抵寓的大大小小房屋走道详细介绍过来。有种拂和林梓“特别”关照,即使是南军骁骑也住进了二千石方才能享用的专属庭院,孙原与赵空住在相邻隔壁,李怡萱和林紫夜住在孙原隔壁,三十六骁骑并张鼎环绕四周住下,饶是帝都城内戒备森严,张鼎也不敢大意孙原的安全,每日三餐均以二千石规制供给。当然,只有刘和回到自己的府邸,等待幽州刺史刘虞回朝。方下车休憩了一会便可用晚膳,孙原陪着林紫夜与李怡萱,赵空自然不便打搅,但他却是个闲不住的人,奔着张鼎的房间便去了。张鼎一见赵空,却是哑然,适才太常府门前已然知道赵空眼神,只得把他接进来,两人对坐而食。粟米饭、黄粱饭、豆饧(饴糖)酱、咸肉酱,凉酱鸡肉、红烧甲鱼、挂炉羊羔,另外还配有铁扒肥雁、炙烤羊肉、慢炖枸豚(枸杞子炖猪肉)、韭菜鸡卵(韭菜炒鸡蛋)、油烹寒鸭足足八道菜品,另外有犬肉羹、羊肉羹,风干的兔肉、鹿脯,配上冬葵、萱草、青菜、白菜、紫苏,甜醋腌渍的嫩姜、黄瓜等诸般素食,自然还有糯米酒与果浆,一片香气四溢。赵空扫了一眼食案,食指大动,笑道:“二千石规制,果然奢华。”张鼎却不似他,正襟端坐,并未垂涎欲滴,淡淡道:“今日还不算什么,后日除夕夜守岁,天子与群臣会于千秋万岁殿,从入暮到清晨有九道菜,二千石的规制每道菜有八菜品,如果那日都尉尚在,想必能入宫中品尝佳肴。”“不去,太过麻烦。”赵空连连摇头,“入宫,穿何服饰、戴何头冠,皆是讲究,不去。”只是话头一顿,他抬着头,脸上已渐现戏谑之色,一双眸子眯成一条缝,盯着张鼎:“百石的南军屯长,是如何知道这么多的?”他的手已经举起了食箸,夹了一块鹿肉脯,沾了沾酱料,送入口中,登时咸香之味四溢,配上酸甜的酱料,风味绝非一般。张鼎将他动作行为尽收眼底,神情不变,依然恬淡:“鼎乃南军屯长,久居宫中,见的多了。”赵空盯着食盘,只是眉尖略微一挑,张鼎只觉他眸中余光有如利剑直刺而来——“那也不是寻常屯长罢?”“鼎——”他眉眼低垂,不再看赵空的神情与眼神:“不过奉天子诏命,护送孙太守,其余事项,一无所知。”“一无所知……”赵空低声念叨了一句,突然反问:“那他身边那个素衣的女子,你可知道是谁?”张鼎心中疑惑,他本以为赵空是问一些任务中的事项,却未曾想他话题转变如此之快,全然不知为何如此问,既然他是孙原结拜二哥,理应比他更清楚孙原的情况才是。他心思百转,却不敢立刻实话实说,只是反问道:“都尉……不是太守的结拜兄长么?”“我们七年不见了。”赵空的回答令他猝不及防,他望着张鼎:“上次见他,是在七年前,药神谷。”张鼎愈发想不清楚,孙原本就一身谜团,赵空这位新任南阳都尉、孙原的二哥,让这谜团愈发庞杂,他虽是身处其中,却已经不敢如在药神谷时一样松懈了,一言一行皆需要思量。“怎么,奇怪?”赵空看他渐渐呆滞的模样,笑道:“你不也是一身谜团么?”张鼎勉强咧出一丝笑意,只觉这大大咧咧、青衣落拓的男子远非表面那般容易亲近。沉默许久,张鼎方道:“那位姑娘,是药神谷现任谷主,亦是太守红颜知己。”“哦。”赵空皱着眉头:“难怪她抱着芷歌剑和慕予剑,原来是药神谷主。”“我只是奇怪,怎么不见心然。”“心……然……?”张鼎心中疑惑,这是一个女子的名字么?“罢了,不同你说了。”赵空一拍食案,食箸如飞,已然胃口大开。张鼎愈发觉得与他用膳是件极难过的事情。同样的食案,同样的菜品,甚至连气氛都有些像似。素衣恬静,手中食箸落下:“哥哥——是不是有话说?”孙原望着她,伸手替她撩了撩发丝,嘴角浮现笑意:“嗯。”“我还很小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少年,便是二哥赵空。”“他这个人,一贯贪玩,最是大大咧咧,容易惹人亲近,比我大两岁,从小带着我一块玩耍,一来二去,年少轻狂,就成了结拜兄弟了。”,!“哦。”她咬着箸尖,眼神带着丝丝好奇,“那……大哥是谁?”两只紫袖的手,手中食箸同时停住。她望着两个人,仿佛明白了什么。“他叫孙宇,是青羽的亲兄长。”林紫夜的声音冰冷,却多了几分仓促,听来尽是无奈。原来……是亲兄弟。李怡萱的眉眼低垂,她从未听孙原说起过还有一位亲生哥哥……她以为,孙原和她一样,都是孤儿。“我是被他赶出家门的。”冰冷的声音,透过凝结的空气,仿佛直直传到了十几年前,孙原还是个小小孩童的时候——那个大雪冰封天地的时节。“然姐,这里有个小孩!”“你看,他好可怜啊……我们给他点吃的好么……”“我上午讨到了半碗糙米饭,喂他一点罢……”寒天冻地里,他瞧见的是一双亮若星辰的眸子——“我叫林紫夜,你叫什么名字呀。”“咳!”孙原陡然咳出声来,食箸落下瞬间,手掌已然重重拍在案几上,青筋毕露。林紫夜和李怡萱同时眼神一变,两只玉手同时搭上孙原的手腕。“你激动了,青羽。”林紫夜一手搀着他的手,一手轻拍他的后背,冲李怡萱使了个眼色,后者已伸手在他背后,同时按住几处穴道,运起真元替他行气。“无妨、无妨、咳咳。”单薄的身体每处都在轻轻颤抖,他勉强抬手轻轻摆了摆,深呼吸了一口气,体内“紫龙真元”气行十二经脉,连带李怡萱的真元一并在体内运行,方才缓缓恢复原状。“哥哥这病光靠真元撑着,昨天动剑,肯定伤了气脉。”李怡萱皱着眉头,眼神里全是心疼,“哥哥该让我跟着去的。”“青羽是担心另有人跟着,会对药神谷不测。”林紫夜接道,“以他的身法速度,找到刘和并不难,确保无人跟着方才现身,只不过……”她虽未讲完,三人却都知道,即使孙原如此细心,仍是让那名剑客尾随进了药神谷,否则孙原也不必仓皇出那一剑,而对方的武学修为显然不在孙原之下,否则以孙原的修为又岂会一剑之间扯动痼疾。“只是牵动了气脉。”孙原摇摇头,冲二女勉力一笑,“轻画剑轻薄,那人的剑虽是一沾即走,其中蕴藏的力道,怕是有流虚境界大成高手的全力一击。换做渊渟在手,未必会吃这个亏。”李怡萱和林紫夜互视一眼,这些年来找到药神谷的武林高手多半都是浮妄境的修为,难有人有流虚境的实力,而这名剑客竟然能有流虚境大成的实力,绝非等闲。孙原说得虽是轻松,但对方有备而来,他临时出招,吃亏自是难免。“你还是不能动剑。”林紫夜摇头,“你有‘清华水纹’和‘九韵剑印’,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再动剑了。”孙原正欲答话,却听见门外传来赵空的声音:“清华水纹、九韵剑印是何剑招,能让青羽弃剑不用?”孙原苦笑一声,道:“想来是寻我的。”赵空并未直接冲进来,不过站在门前,冲里面朗声道:“青羽,出来一叙罢。”一袭紫衣飘然而出,不过那身躯愈发单薄了几分,赵空皱着眉:“你怎么还是这么瘦,白长那么高了。”眼前这温和的年轻公子淡淡一笑,话音淡然:“八尺微命,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能活到今日已算是上苍恩赐。”“你说话怎么这么不吉利。”赵空一见他这执拗的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咬着牙道:“什么时候能改改习惯。”孙原哑然:“既是习惯,如何改得了。”“上次我说过了,大哥不是故意的。”赵空话音未落,便被他铿锵打断:“能否不提当年?”他的声音比林紫夜更加冰冷,透着蚀骨的寒气,仿佛咬碎了牙齿一般,一身紫衣在这无风的庭中飘了几飘,又复沉寂。赵空被他这模样吓住了,他上次见他这副模样,是七年前,药神谷,他提了大哥二字。他望着眼前的这个人,七年,模样变了、修为高了,只不过这心性依稀未变。“罢了,我回去了。”他一转身,身后便传来赵空的声音:“七年不过须臾,原来你也大了。”:()流华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