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川少山而流水纵横,颍山后山便因水而颀丽。一道曲折的竹径藏在参天古树之间,青石上已布满青苔,仿佛是废弃了的幽谷小道。听着耳边青翠的鸟叫声,他不由止住了脚步。“深山幽谷暮,鸟鸣夜阑初。”他轻吟这诗句,步伐轻缓,流连于山谷清幽处。“太守大人好雅兴。”许靖微微笑道,“听说这几位太学名士皆称大人为‘公子’,不知有何缘由?”孙原仿若未闻,看着路边青树默默出神。许靖一哑,正尴尬间,身后的桓范和赵俭连忙快走几步赶到身侧。许靖心知其意,点点头后退一步,跟在孙原身后,不再说话。两人便将其中缘由一一说了,倒让许靖惊讶不已。李怡萱听觉入微,她本跟在孙原身侧,听得几人说话,便悄然放慢脚步,与许靖等人走在一处。“文休先生,原有一问,请先生解惑。”许靖正与几位掾属闲谈,猛听得孙原言语,转头拱手道:“太守请说,靖知无不言。”“纵情山野,往来幽静,可否谓人世之佳处?”他张开双臂,感觉着天地之间那自然之气,清新、舒畅。许靖却是一愣,他以为孙原初任大郡太守,应当有大志,所问必涉牧守事宜,全然不料他竟问出这般话来。他摇头道:“公子青羽年轻有为,为何心生退意?”“人生在世,不过沧海一粟,谁斗得过天地乾坤……“往复循环,轮回因果,终归是宿命交加,不曾了然……“人活一世,何必太累,若是可以老死于山林,那又该有多好。”紫衣轻拂,飘飘如仙。他一身紫色,在天地一片翠绿里,竟如水滴入海,融合为一。林紫夜静静的走在他的身侧,注视着他如如脱俗的身影。“公子青羽惊才绝艳,何必如此心性。”一声长叹,顺着山谷幽径传来,平缓恬淡。除了许靖和孙原之外,几人都是一震,听这声音由远及近,仿佛仙音渺渺,难分真假。“前辈世之高人,难道也看不透人世纷繁么?”孙原循声回应,步形一错,已然闪出十余丈。李怡萱连忙飞身跟上,足下宛若水流柔缓轻飘,速度竟不下于孙原。剩下几人脸色大变,哪里知道孙原一个温润青年竟有如此功夫,他们都不会武功,只得立刻拔身跟上。林紫夜不禁叫道:“别去了,追不上的。”几人闻身止步,都是一脸茫然,林紫夜解释道:“对方应该没有恶意,否则青羽不会离去,以免中计。”说话间便往许靖那里望去,只见他手捋长髯,面带笑意,显然已有所知。奔出百余丈,便见一株青翠柏树下两位老者对坐弈棋,孙原隔着数丈便微施一礼,以示尊敬,已然知晓适才传声的便是其中一位老者。“颍山幽谷,高人在候,原不胜荣幸。”“公子青羽武功绝顶,风华年少,他日必为天下英雄。”一老者执黑,高大挺俊,身背一柄包裹长剑,剑眉入鬓,气息内敛,孙原一眼便看出是绝世高手。对面那个老者一身白衣,手执白子,道骨仙风。“在下愧不敢当。”孙原微微一笑,看见老者身边尚有三个座位,便径直走到那背剑老者旁边坐下,淡然观棋。“好嚣张的小子,居然敢直接在我身边坐下来。”那老者突然狂笑,反手向孙原拍去。那一掌气劲内敛,足有开山劈石之威。若是直接拍在身上怕是非死即残。孙原恍若不觉,直视着棋局布局,那一掌拍在身上只觉紫衣微微浮动,丝毫不觉受伤。那老者不由大惊,反手又是一击,直拍孙原肩膀。孙原头都不转,右手食指剑气漂浮,轰然一击与之对掌。巨力震然,整个地面几乎都是一阵颤动,仿佛刹那间山谷变色,风起云涌。“呯!”那老者周身猛然一震,飞身而退十余丈,双手齐舞,刹那间剑气四射。孙原稳坐不动,左手伸直一圈,一道圆润的剑气凝成圆环,将那剑气尽数纳入圈中。剑气与剑气纵横在圈中,如雷电激荡般倒射出绚丽的光华。孙原这道剑气是一式独特的剑气,包容天地,有容乃大,强如这老者不世修为的必杀一剑,在这圆润的剑气里竟然无力施展出全部威力,被孙原的紫龙剑气一一击破。剑光飞散。人已收手。“好剑气,果然实力非凡。”另一位犹在棋桌上观棋的老者捻须微笑,手中棋子此刻才堪堪落下。“王兄,此局棋,你已然输了。老朽谢过。”那老者冷哼一声,道:“老张,我们都着一大把年纪了,你还非逼着我们几个老不死的帮你,你呀你,就是不肯服啊。”“何谓服,何谓不服?”张姓老者起身拂袖,洒然大笑。“我活不了多久了,我想在有生之年能做一点事情。”,!王姓老者反唇相讥:“做什么?造反?起义?天下大事,你我不懂,何苦来趟天下这趟浑水,你我终归是山村野夫。”孙原在旁霍然而醒。张姓老者洒然,仿佛早已无惧生死,信然道:“天下纷乱,早晚必有灾祸降世,我若是能全力挽回,则是邀天之幸,若是不能,也只能随它去了吧。”“张角前辈虚怀若谷,可惜天下大势非我等所能料。王莽数年乃出更始与世祖,谁便知此时天下焉不能出一明主?”孙原信手入黑袍老者的棋篓捏出一子,“啪”地一声下落在棋盘上。“若如此行棋,前辈全盘皆输了,永无翻身之机。”张角猛然转身望来,周身气机豁然收缩。紫衣轻轻飘动,孙原微笑着坐下,看着满盘棋局,笑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前辈这盘虽然已成死局,但是只要这一子落下,张角前辈怕是无力回天了。”他又抬头望着张角:“世事难料,人难胜天,只怕这局棋,前辈能下出燎原之势,但是春风一吹,荒野亦能复原。”“不知,前辈以为然否?”张角随意的抬头,那蔑视的眼神直射孙原心里。孙原淡然一笑,毫不在意。“不知,这位青羽公子可信宿命?”忽然间,张角回身坐下,平心静气地问。“信,不得不信。”“宿命轮回,往复循环。”他淡然挥袖,“谁都跳不出天道。”“天道?什么是天道?”张角再度霍然起身,“天道轮回,为了惩罚那些该惩罚的人,为何天下黎民遭此大难?”“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孙原心平气和,丝毫不觉张角的内力内敛已破,“因果终有报。”“终有报?”张角脸色几乎扭曲,一身道袍无风自飘,气浪鼓舞,双手凝握成拳,已动杀念。“什么是报应?”他暴怒,“我到现在都没有看到什么是报应!”“朝堂党争不止,天下水深火热,岂有黎民生存之道!”张角已入魔障,孙原无力再说什么。“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你我定会在战场相遇。”他淡然一笑,对张角一字一句道:“大汉是天下人的大汉,不是任何一人一家的大汉,宿命轮回,终有报应。不出五年,天下势必大乱。那时,恐怕张前辈已然不在了。”那王姓老者眉毛一挑,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老张活不到那个时候?”“陈胜、吴广揭竿而起,但是最后争夺天下的却是高祖和项羽。”“前辈行逆反之事必败无疑,为人嫁衣而已。”那紫衣公子依旧只是微笑着,但目光中的睿智却令张角与那张姓老者折服。“公子青羽年未及弱冠,有此智慧,王翰敬佩。”孙原微微错愕:“前辈竟是剑圣王翰?天道八极之一的‘枫林剑圣’王翰?”天道八极,武林中高高在上的八大无敌高手,其中排行第三的就是天下三大剑派之一“剑宗”掌门人,有“枫林剑圣”之称的剑圣王翰。而作为天下三大剑派,一直被奉为与三大宗派齐名的世外门派。天下三大宗派,分别是“天机神算”许劭的“神机门”、“乌角先生”左慈的“玄机宗”,以及“太一真人”李意的“天机派”。三大剑派则是由剑圣王翰执掌的“剑宗”、剑尊东方岩执掌的“剑门”、剑神陈鼎执掌的“剑阁”。这六家可谓是天下最鼎盛的六大宗派。王翰点点头,微笑不语。张角看了看孙原,怅声道:“不论公子青羽将来如何,我张角还是认你这个朋友,至少我们都是为了天下苍生、江山社稷。”“炎黄子孙,当誓死扞卫我华夏尊严。”孙原凝起了目光,“前辈,一旦太平道起事,势必引起天下大乱,那又要死多少无辜黎民?张兄,我还是希望你为了天下苍生考虑。”“太平道不过是些流民,他们是天下苍生的一部分,你难道让我把他们弃之不顾么?”张角嗤之以鼻,“天下社稷不破不立,先破后立,刘邦如此、刘秀如此,我张角为何不能如此?”他傲义凛然,高指向天,悍然立誓:“我张角此生定为天下苍生而战,还我一个太平天下!”张角志坚不可夺,孙原已无法再说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未来不久到来的黄巾之乱里奋力搏杀,挡住张角的祸国之举。他凝神片刻,最终还是问了出来:“张兄,倘若,将来你失败了,你的那些部下怎么办?他们何以自处?”张角看了看孙原,又看了看王翰,问:“公子青羽,如果将来你要征战天下,你会为谁浴血奋战?”王翰不料张角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大惊。“天下苍生,万千黎民。”“我孙青羽若是驰骋疆场,誓死为我华夏奋战。”张角满意一笑,不再说话了。“得之,我命;不得,我命。”张角坦然:“张某尽力而为,纵然大汉气数未尽,也终归要有人完成最后一击,我已经老了,死不足惜,熙熙天下、攘攘苍生,唯后人耳。”,!“此期过,与君两不识。”孙原微微颔首,左手横隔腰前,右手负于身后,微微一礼。“将来的事,谁说都不准。”他微笑着,目送他远去。“此期过,与君两相忘。”张角飞身而去,王翰也不做流连,飞身而退。远方,传来张角的声音:“他日,你我战场再见!”紫衣飘然,他目送他离去。“苍天有负,天道恒在。未来的事,谁说都不准啊。”看着两个人先后离去,孙原的身后渐渐显出两个人的身影来。除却李怡萱,还有一个一身道袍的中年人。孙原转身看着这个男子,不由问道:“请问阁下是哪一位?”那人长长一礼:“在下东方咏。”“东方咏?”孙原眉尖一挑,“你是东方世家的人?”“在下早已不是东方世家的人了,现为大贤良师八位弟子之一。”孙原展眉,径直走到李怡萱身边,又问道:“那东方兄来此何意?”“特来会一会师傅。”东方咏苦笑,“想不到被公子气走了。”孙原哑然。“如果不是立场的原因,我相信师尊与公子定能成为好友,只可惜,公子你是朝廷命官。”东方咏哈哈笑道,“公子处事沉稳冷静,气息内敛,想必定是天资绝顶、文武双全之士,若是在战场上相逢,还望莫要手下留情。”孙原闭口不答。东方咏哈哈大笑,翩然而去。直到东方咏飘然离去,再也望不到身影,许靖、林紫夜等人才堪堪赶到。许靖看着若无其事的孙原和李怡萱,嘴角划过一丝笑意,微不可察。孙原替袁徽、射坚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笑道:“诸位辛苦了,时辰不早,且回书阁吧。”几人登时面现悲色,叫苦不已。唯有袁涣看见了那张棋桌,若有所思。:()流华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