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山已经整整三十年了,在山上的时候她是个少女,拥有最美好的记忆和最充沛的活力,那时的她就像现在的丹然一般,每天都很快乐,族中的事情有姐姐和大人负责,她根本不知道他们面对的是怎样的危机。
所以在姐姐决定下山的时候,她懵懂又隐隐的反对,等真正的下山了,她逐渐的长大了,发现了山下也同样的危机重重,她就开始怀念在山上的日子,人都健忘,大雪之下埋藏的痛苦和悲剧她已经不怎么记得了,她只记得雁门关下一具又一具的尸骸,没有雪的遮掩,这个画面是那么的鲜明刺目。
而且她不是个例,她看得出来,好多人都怀念住在山上的时候,至少那时他们要面对的只有天灾,而到了山下,尔虞我诈、同胞倾轧让他们日日都心惊胆战,布特乌族人是无法理解的,为何人要对人举起兵戈,为何同族还要拼个你死我活,如果在山下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如果最终他们每个人都要死在别的“人”手中,那她情愿回到不咸山,回到盐女湖,至少死在大雪里,他们的身上还是干干净净的。……
这想法可以说是很消极了,但谁又怪得了她,她可是布特乌族的族长啊,看着自己的同族从几千人,骤减到如今八百来人的地步,她又不像她姐姐那样,强硬且果敢,她真正擅长的只有医术而已,可医术也救不回那些濒死的人。
她也会迷茫,也会怀疑自己做的到底是对是错,但她不能让旁人看出来,所以渐渐的她就变成了这个死板又无聊的样子,不笑也不哭,仿佛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会让她产生情绪上的变化。
不过话又说回来,三十年过去了,她也是个一只脚迈进棺材的人了,二十几岁的时候她还会望着天上的月亮,为这永无尽头的惨剧感到伤痛和疲倦,可如今四十几岁的她已经很少再关注自己的感受,她的目光放在孩子身上,放在年轻的族人身上,她不希望这群人走上自己的老路,一日又一日、一日又一日的奔波、沉默、麻木,没有人应该过这样的日子。
她是这样希望的,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实现这个希望。
这样的希望在她心里埋了多久,她自己都数不清了,中原有一句话叫儿孙自有儿孙福,她觉得自己也快到这个地步了,看起来这句话十分豁达,可到了阿古色加这,便是满满的无奈。因为做不到,所以她只好接受这一点。
而就在她接受了的时候,在她都放弃了、再也不妄想的时候,她居然又从自己族人的脸上看到了欢声笑语,她看到他们振臂一呼,在陈留当地人的带领下打打闹闹的跑着钻进密林,她看到族里同样不苟言笑的女人拿起笸箩,得意的向大家展示她刚学会的花样子。
他们……好像被接纳了。
整整三十年都没有做到的事,那个叫萧融的人不过就是用了一点骗术,连银钱都没花上几个,就让这些中原百姓对他们敞开了心扉,而且不止是中原人很震惊,连他们布特乌族都很震惊,原来中原人是这么友好的吗?他们很善良啊,自己不过是送去了一点皮子,他们就要用自己家的布料来回礼,这跟他们以前受到的被砸泥巴的待遇可完全不一样。
当初她之所以答应了萧融的请求,不过是因为此人颇受屈云灭的重视,所以她不想驳他的面子,谁能想到当初的无心之举,就能得到这么好的一个结果。
族人只是其一,还有丹然与屈云灭的关系,丹然怕屈云灭到了一定程度,哪怕她逼着丹然和屈云灭坐在一起吃饭,也无法让他们两个稍微亲密一点点,阿古色加都不知道萧融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他仿佛会巫术一般。
曾经最绝望的时候,她跪在地上亲吻大地,笨拙的学着姐姐曾经的样子,祈求他们布特乌族信仰的神明盐女可以给她一点回应,帮帮她,让她的族人与家人不要再受苦了。而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她不需要盐女,她只需要一个萧融。
丹然呼呼大睡着,阿古色加动了动身子,却还是没什么睡意。
在这宁静的夜里,她的思维越来越发散,她想着,萧融不过是稍微提点了一下布特乌族而已,就已经让布特乌族受到了这么大的恩惠,几乎每个人都对萧融感激涕零,那他长时间的待在王府中、将自己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屈云灭身上,屈云灭又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她忍不住的想起两日前。
彼时屈云灭入夜来访,坐在她面前,问了她一个问题:“这世上会有人大病小病不断,却还能一直化险为夷、长命百岁的吗?”
阿古色加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奇怪,但还是照实回答了他:“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种人应当也是存在的,只是万里挑一而已,更多的人还是倒在疾病当中了。”
屈云灭对这样的答案并不意外,只是紧跟着,他又问了一个问题:“罗乌,若我想要将一个人,变成这万里挑一的人,我该怎么做?”
阿古色加愣了愣,然后没有犹豫的回答:“你做不到,各人有各人的命,哪怕盐女下凡也不能将该死的人再救回来,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多想与强求,都是徒增烦忧而已。”
屈云灭:“他大约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才会对自己身上的任何病痛都不屑一顾,哪怕吐了血,他都不会多施舍给自己一个眼神。
可他对他自己那么无情,对屈云灭又那么的在意,守着他入睡、给他做药膳、盯着他换药,仿佛在他眼中,屈云灭比他重要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