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沐阳捧着长公主留下的丹书铁劵在凤仪殿跪了一整日,可依旧求见不到那个从前对自己温柔和煦的太子哥哥,皇后既劝不动这位郡主便只好让人好生看顾着。跪到夜晚了时,膝盖已经没了知觉,神思混沌之间突然被人一把抱了起来,抬头看时原来是爷爷,小姑娘带着些哭腔,薛国公看着自己这孙女膝盖裙子上已经染了血便心疼不已,她与她父亲还真是一样的痴情不悔。薛国公想拿过她手里的丹书铁劵,薛沐阳生死死握住,现在想救赵承熙,她只有这一个办法了。薛国公看着自己这个傻丫头,“你只有把它给爷爷才能如愿,你拿着它跪死在此处皇上也不会见你。”薛沐阳闻言便放了手,薛老爷子举着那丹书铁劵朗声道,“老臣求一见天颜。”内侍见薛国公来了,连忙回屋里去回禀,赵承钰缓步出来露了面,面待热络,但他已经等了这位老国公许久。薛老爷子持着丹书铁劵请安,赵承钰想要扶他,他脸上表现出来的意外仿佛不知晓薛沐阳在这里跪了一日一般,“薛老国公今日入宫,可是对朕有什么教诲?”薛老爷子跪在地上不曾想起身,君臣之礼丝毫不差。“陛下乃圣君德行,老臣才疏学浅、无可指正之处,老臣今日入宫一为给陛下请安,二为孙女婚事求陛下成全,老臣老了,孙女若是嫁得心仪之人,老臣便也无所挂碍,想回乡享享清福了。”危立上方的天子仿佛真的失去了一个十分倚重的老臣,面有痛心之情。“薛氏一族功勋卓着,国公开国之臣、黎国中流砥柱,若舍朕还乡,朕心甚痛啊。”戏已开场,演罢也就能让孙女如愿了,“多谢陛下抬爱,但臣老了,实在力不从心,也只能操心这个孙女了,还望陛下念及长公主成全这小孙女。”看着情真意切请求还乡的老臣,新君面上任有犹豫,似乎痛下决心才做出了决定,“薛阁老乃是国之功臣,为国劳苦一生,朕无有不成全之理。”“臣,谢陛下隆恩。”或许未必痛快,但二人都应该为这个结局满意,因为长公主姑姑和那个从小看着的妹妹,因为父皇的嘱托,薛家这样落幕令他满意。薛沐阳一路扶着爷爷回家,到了家中让爷爷坐好,自己站到下面便跪了下来,“爷爷,沐阳对不起您,请您责罚。”老爷子看着自己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孙女,更是心疼不已,让管家赶紧把沐阳扶到自己身边坐下。“傻丫头,爷爷都这把年纪了,还要这些做什么,薛家这些年的累积,只要顺了这陛下的心,无论你嫁于谁,都可保无人敢欺,爷爷啊,知足了。”当年财力雄厚的薛家作为清河四姓最大的家族,率领清河四姓追随当年还是楚国宁王世子的当今太上皇,一手将助他登上帝位,清河四姓虽然也因此登堂入室,却也时时刻刻被忌惮。当年薛沐阳之父与长公主两情相悦,可因着出身又互相忌惮,这些年天子迟迟不对薛家下狠手,而是相继提拔文家,李家,分化薛家势力,多少也是对亲妹有所愧疚吧。共打天下是歃血为盟的誓言,共享天下可就是酒过三巡的缓兵之计了。当今这位天子可不会对自己那死去多年的姑母心存愧疚,没有薛沐阳,他也会等下一个时机,薛家此时不退,将来也许退无可退。他已经失去了儿子,他就这个孙女了,无甚挂念了。景定元年秋,太上皇崩逝,南境多日暴雨成灾,作物颗粒无收,吉河决堤,水淹两岸,无数百姓或丧命或流离他乡。袁贺秋趁此策划了南境军中兵变,南楚昔日投降的神翼军将士杀死主帅,连夺五城,原楚国幼帝被袁贺秋寻回拥护再次登基,以新帝无德、弑君杀父得位不正、天降灾祸为由讨伐新帝,平静了多年的西南道再起战火,朝瀛和南境诸小国作壁上观、虎视眈眈。兵变夺权之后,赵承熙被贬为庶民囚禁,李贵妃打入冷宫等候发落,看到站在门外的太后,她眼中净是鄙夷之情。皇后依旧是那样平和,平和得仿佛没有一丝生气,让她看着就生气,“太后娘娘,可有些胜利的喜悦?你的儿子赢了,登上那至尊之位。”可她还是没有波动,彷佛已是一副空壳,“薛家以丹书铁劵保他一命,但你活不了了。”她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情分,但是她们都是母亲,李氏如今在世上唯一还有挂念的就是她儿子,便让她放心些再走。李贵妃望着那碗药暗暗松了一口气,她走到今日早已无所挂碍,唯有儿子让她放不下,她感恩薛家和薛沐阳,他们的恩德只能来世再报。上官嫣为李承熙难过,她喜欢那个孩子,他像一个不属于皇宫的年轻人,让宫中的人都为他侧目,显得其他人糜烂而阴沉,“虽然陛下不愿承认,但是承钰才是最像他的,心思深沉、敏感狠厉,而承熙那孩子心底纯良,清河四姓也知晓承钰登基必然比咱们那位陛下更容不下他们,承熙只是他们的选择,但你作为他的娘亲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将他拉入局中争斗。”,!李贵妃冷笑,她何尝不明白那些人的选择,只是她就是不甘心,她就是要将那负心人和这太后的儿子一并赶下那位置。宫里没有活着的正常人,高高在上的掌权者也一样,活着斗,不过为了过去的不如意,当年上官凌孤身去见清河四大世家,为赵策宁寻求清河四姓的支持,她一见倾心于女扮男装的上官凌。她后来知道一腔痴心错付,知晓她们之间绝无可能,可她还是愿意相信她,掩埋了自己的心思嫁给赵策宁,游说父亲举全族跟随薛氏支持赵策宁。可上官凌相信的人最后又做了什么呢,逼得她于盛京之中郁郁而终,赵策宁,上官嫣,他们都是害死上官凌的凶手。这样冷漠的样子真让人厌恶,她凑近上前看着那双眼睛,“上官嫣,这些年你可曾梦到自己的长姐呢,有没有为自己当初的愚蠢夜夜惊梦呢。”一派平和的皇后抬眼对上了她,她千千万万次要为这个名字悔恨。李贵妃看着她这个样子就觉得痛快,她当年因嫉妒逼得上官凌回京,逼得她交出兵权,逼得她最终郁郁而终,丧心病狂什么都不要了,倒真的成为黎国天子的皇后,却从来不是他的妻。皇后身边的老姑姑眼睛自是厉害的,招手让人将药端上来,那些过往的事情不必再说了,都是这深宫的伤心人。“时辰到了,请李庶人上路吧。”在这深宫太久,早也不惧怕了,端起碗一饮而尽,“上官嫣,你好好活着吧,那个宝座就让给你们母子去做,让你们母子享尽权利和孤独。”而她要变回以前的那个她,与所欣赏的人策马扬鞭,闯出这深宫,她的心早已在算计中消殒,如今不过身心俱去。淅淅沥沥的雨将树上的黄叶打落在地,上官嫣一步一步踩着这些青砖上往回走,盛京的温暖时光结束了,她的时光从此也只活在她心中了。她想起了策马拉弓的阿姐,想起新婚之夜皇帝见到是她却因为不能得罪上官家隐忍的样子,想起姐姐临终时抚着她鬓边碎发的样子。那些人都不在世上了,如今她站在权力巅峰却不过还是个连做梦都不敢的可笑之人。她们一对双生子,可为了上官家的将来,双生女变成了龙凤胎,自小姐姐便是当做男儿来养,要为上官氏建功立业,受师傅所托陪着还是宁王世子的天子去了燕京。在燕京之时,她因替他挡箭暴露了女儿身,她不得已骗他说自己是上官嫣,二人于那龙潭虎穴之中相互扶持依靠生出情愫,他们以为只要重回王府,一切就能变好。可当他回了王府,时局已容不下他们的安稳之心,她满心求父亲要嫁给赵策宁,去扶持他,可父亲却打破她的妄念,上官家可以支持赵策宁的夺权之路,可以嫁女儿给他,但上官家只有一个女儿——上官嫣。他那时上门提亲便认出上官家与他联姻的女子不是当初女扮男装在燕京陪他的人了吧,可是为了得到上官家的支持他从未挑明,她想着自己便替姐姐守护他吧。可是日子久了,她开始将他视作自己的丈夫,她开始嫉妒起了自己的姐姐跟他之间的信任和默契,他们好像比她这个枕边人更有默契,姐姐所看到的,从来不曾在她面前显露。她听他和姐姐的话,用尽力气帮他笼络离阳世族和清河四姓,可不管怎么做都似乎取代不了她的姐姐。他登基称帝、坐稳皇位,甚至不顾一切将上官凌的女子身份公之于众,他想把她带回盛京,带回他的身边,给她这世间女子的荣耀,可他低估了上官凌对于镇北军的意义和离阳世族的影响力,即使是女子之身依旧为全军上下将士所接纳为统帅。最终在听到他亲口说要是沅姝是个皇子该多好时,她的嫉妒疯狂的,他们同床共枕,可他看不见她和她的儿子,只想跟她姐姐共享天下。承安王和国舅爷谋反之时,她写密信召她回京救驾,让姐姐亲历一切,亲自带兵诛杀她的恩师,让她带兵将她的恩师、昔日并肩作战的兄弟抄家灭族,折磨于她。甚至伪造她和承安王、国舅爷书信来往,诬陷与她,要给她扣上罪名,她想姐姐从世上消失,那以后就只有她了。直到那封诬告信落在她姐姐手中,给她一巴掌,她才从迷雾中清醒过来,不过是权术、不过是利用,皇帝和赵策安早已对他们的存在感到不安了,她差一点将自己、上官家拉入深渊。为了她和上官家,她卸任主帅将自己封在府中,郁郁而终,扫平北境的心愿到死也不得实现。从头到尾只有她的姐姐至死都还在利用皇帝的爱和愧疚要保护她和太子,而她曾经那么恨她,折磨于她,像一个天大的笑话。:()梦入芳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