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位于景族与大虞的交界之处,正是个“风搅长空浪搅风,鱼龙混杂一川中”的风云际会之地。许多流亡之人不约而同奔向此处,以求安身之处,是而山匪横行,宛如春日韭菜,割去一茬,另一茬就又热热闹闹地冒出来。听说景族极恨土匪,一旦有人流窜至他们的地界作案,必被杀尽。所以许多土匪只敢蜗居山中,在大虞地界行劫掠之事。闻言,裴鸣岐剑眉一蹙:“前日?”听他如此发问,乐无涯留心瞧了他一眼。匪徒闹事,打杀平民,正是他这个定远将军辖内之事。如此恶事,前日发生,昨日凌晨就该呈报到他案上。到了今日,他竟然还不知晓?此事确然要紧,裴鸣岐再无二话,一霎眼间就装束整齐,一阵风似的走了。不等乐无涯等人开始议事,他却又一阵风似的卷了回来,拎着一大方糕点,塞在了乐无涯手里:“桂花糕。特地叫人做了没有馅的给你。有空我还来找你。”言罢,这阵风才真的头也不回地刮走了。乐无涯把那包沉重的糕点在指尖略掂了掂。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发现了什么好东西,就要先送给他。……哪怕这分量喂猪都吃不完。他依稀记得,小时候小凤凰吃到了一个滋味甚足的好苹果,惊为天人,随即马上送给乐府一棵苹果树。那天,看到自己院子里莫名其妙多了一棵树的心情,和现在拎着桂花糕的心情,好像相差无几。一个人走了,乐无涯转向另一个人:“你不走啊?”听到乐无涯胆敢同皇子这样说话,孙县丞一阵摇摇欲坠,感觉自己又要晕倒了。项知节摇一摇头:“此时有灭门大案发生在近旁,岂是我抽身而走的时候?”他环视一圈,选中了那个最会迎合自己的人:“这段时日,叨扰闻人县令和孙县丞了。”孙县丞听到自己的名字,顿时一扫颓态,积极万分道:“是,是!六皇子言重了,小的愿为您肝脑涂地——”这马屁拍得倒是真言重了。出事的地方不在南亭,在兴台。尽管同在益州,相隔亦有百里之遥。项知节一进书房,猝不及防地迎面看到,有两个小七挂在墙上。一个作他的模样,眉目沉静。一个干脆是巧笑倩兮。他垂下眼睛,并没置喙半句,只将腕上道珠褪下,历历点数起来,以平心气。乐无涯其实是把这两张画像作两人看的,因此暂不知晓项知节心中所想。他请项知节坐上主座,将一张益州地图挂在墙上,叫孙县丞介绍一下具体情形,自己则坐在下首,望着地图,暗暗盘算心事。南亭县地处平阔之地,四周只有一座藏不得人的小荒山,才免却了匪患之苦。若如兴台县一般,背靠连绵群山,匪患猖獗,连年难治,那才真真是令人头疼。所幸,前年上任后的兴台县令邵鸿祯是个能干肯干的,励精图治,外筑官防,内修德化,硬是由内而外地把兴台县治成了铁桶一座。自他上任以来,匪患锐减,即使山中尚存,也不去袭扰,百姓生活安定了不少。陡发了此等灭门恶事,邵鸿祯怕是又要头疼了。在知州会议上,乐无涯曾与邵鸿祯打过几次照面。那人三十来岁,圆长脸,高挑个儿,相貌平平无奇,佩一副水晶叆叇。同样是不苟言笑,他与形似烈火的齐五湖不同,是个沉静如水的内秀模样。吕知州问什么,他便答什么,除此之外一句多的都不肯说。如此人物,偏偏颇有铁血手腕,很让乐无涯钦慕,总想找个机会,向他请教一番。可在听说乐无涯的打算后,齐五湖竟难得出言劝阻了他:“你要与他结交,我管不着。只要不怕被旁人排挤便是。”“如何说?”齐五湖心直口快,直指要害:“他严防死守,将匪徒隔绝在兴台之外,匪徒要去哪里劫掠?你若与他毗邻,你会喜欢他?”乐无涯:“喜欢啊。有个人跟我比着搞防务,我求之不得。”“说得容易。”齐五湖道,“官字有两口,上口为权,下口为财。有这两张口稳稳撑着,乌纱帽才能戴得稳当。防务要人,更要钱,与他相邻的布打、安泗、隰乡三县,土地贫瘠,地处险要,每年支应朝廷的钱粮赋税都费劲,哪来的钱搞防务?难道靠盘剥百姓?”“文赋兄怎么就能有钱?”“他靠山吃山,在山中种植药材贩卖。他请我去看过,我不懂药材,无从指导,只给了他些制肥之法。”乐无涯诧异道:“兴台距锦元一百五十里,你也跑去看过?”齐五湖没好气地:“废话,你请我,我不是也来了?”乐无涯:“英臣兄,你心思倒是明白,可文赋兄又何辜呢?”文赋,即是邵鸿祯的字。齐五湖斩截利落道:“两边都是难。文赋为着百姓安宁,便要受官场排挤之苦;那三县县吏,治下百姓受苦,不思进取之道,要在官场上刁难文赋,算不上有出息,却也情有可原。我看顾锦元百姓,尚且有不及之处,并无心思为他们调停。”乐无涯暗自发呆之余,这边厢,孙县丞也讲到了邵鸿祯。听闻过他的事迹,微微点头:“听起来是个能吏。”孙县丞正急于表现,不敢在此时流露出嫉妒之情,再加上此人着实有才干,便斟酌着附和说:“六皇子说得对,确实如此。请六皇子和太爷示下,该如何办?”项知节并无越俎代庖之意,看向乐无涯,等他决断。乐无涯托着脑袋。头还是痛得厉害,但他习惯了在伤痛中思考,这点宿醉的头疼,还不足以干扰他的思绪。他慢吞吞地开了口:“事发距今,已是两日有余了吧?”孙县丞:“是。”“几人作案?”“海捕文书上说,有十二个人,还没抓住。”“是哪座山上的?”“还在查。”乐无涯闭上眼睛。在孙县丞疑心他是不是睡着了时,他闭着眼睛,款款道:“先不管其他。看好自家门户要紧。”闻人约一眨眼:……“不管其他”?这话说得着实有些古怪。但乐无涯并没对此做出详细说明,而是流畅地做出了一番安排:“叫我那支乞丐宣讲队来,去全城上下唱莲花落,告知所有人。即日起城禁提前一个时辰,天刚擦黑,就把城门关了,直到匪徒落网为止。不许大肆渲染什么,要是传出来隔壁县死了一百来号人这种谣言,我拿他们是问。”“城外茶山旁住着不少农人。这段时间需得早晚点名,一个也不许漏。”“周边村落,派脚力快的衙役一一告知,近日但凡出行,必须三人以上结伴。”“城里原来的明暗双哨,加派一人,变成双明双暗。给这些土兵们三倍的饷钱,叫他们这段时日,把招子放亮一点,亡命徒流窜在外,就算不在乎百姓安危,也得小心自己的小命。”“告诉城中客栈,仔细盘查住客,身上没有文牒印信的,别给钱就住,小心有钱挣没命花。”“这帮人打劫富农,不可能只抢钱。富农地多,手头的现钱却未必多,但凡有钱,都换作地或是一些能传家的硬通货。孙县丞,州里已开出遗失物品的单子了吧?”孙县丞答道:“是,太爷明断。单子是和海捕文书一起发来的,被劫的银两统共只有二十几两,金饰、银物、珠宝倒是丢了不少,下官打眼一扫,少说值个几百两银。”
乐无涯:“城内当铺有多少家?”他不是在问人,而是在自问。心算一番,他很快给了自己一个正确答案:“嗯,明当七家,暗当三家。”“把单子给所有当铺送去。凡有人来当与单子上的物品近似的东西。先设法把人留住,再来衙门报告。”孙县丞一一记下,记到这里时,他有些为难地一咧嘴。乐无涯闭着眼睛,却像是能眼观六路一般:“怎么?难办?”孙县丞偷眼看了一下六皇子,小心道:“太爷,其他好说,尤其是客栈,他们最怕祸事,自不敢欺瞒。可这些当铺……”当铺向来是以利为先,钱货两讫,就算有杀人不眨眼的劫匪上门来当,给的东西真材实料,他们就没有拒财于门外的道理。反正匪徒到了绝境处,一心只求财,他们也乐得装糊涂,趁机把价格一压再压,好大发一笔横财。“不怕,你自将单子发下去。”乐无涯揉着太阳穴,“明着告诉他们,想发财,也得分时候。”孙县丞:“……是。”尽管不觉得这种嘴皮子上的告诫会起到什么作用,但六皇子就在眼前,他不好一再追问,显得自己颇没本事,只好压着满腔小心思,转身出去当他的传声筒了。在乐无涯发号施令时,闻人约目色炯炯,始终望着乐无涯。他最痴迷他这副模样,指挥得宜,智珠在握,简直叫人移不开眼睛。但他凝望半晌,发现有些不对。……书房主位之上的项知节,也如是般,直望着他的顾兄。察觉到闻人约带有探察意味的视线,项知节也看向了他。他坦然,闻人约亦不是逃避之人。于是,他们在沉默中两两对望。夏日的蝉在窗外高一声、低一声地鸣叫起来。随着太阳升高,空气慢慢燠热起来。乐无涯的脑袋活跃了一阵,此刻又沉寂了下去。他昏昏沉沉地想,以后真不能再喝了。但他转念一想,又高兴了起来。自己前世乃是千杯不醉之人,最后也因为这千杯不醉,把身体提早败了个千疮百孔。换了个身体,自己的样貌越来越近前世,但时至如今,还是一杯即倒。可见,上一世他的坏身体,真就烂在了四年之前,再没有来侵扰他的可能。乐无涯还没美够,就听到衙门口遥遥地有鼓声传来。他顿时惊觉,坐直了身体。兴台刚刚发生了那件祸事,此时响起的鼓声,很难不叫人心惊。很快,班房衙役前来通传,三言两语间,便打消了几人的顾虑:“太爷,李记酱油铺的李平跟他家客人吵嘴,因为斤两问题打起来了,李平被人摁着揍,李平老婆哭着来报官,说是再不管她男人就被打死了!”乐无涯揉一揉眼睛:“这就来。”他在椅子里一挺身,才瞧见六皇子还在此地。他正思索该如何安顿他,项知节便体贴地替他做出了安排:“闻人县令不必管我,有公务便去忙吧。算着时辰,我的人也差不多该进城来寻我了。”这次随项知节出来的,明面上还有一个贴身侍候的如风。自己为了瞒着暗探,不得不把如风撇到了驿馆里去。这一夜过去,他怕是要担心坏了,估计有一大篇唠叨正等着自己。乐无涯又看向闻人约。闻人约问:“今日有何题目?”乐无涯打了个哈欠:“以兴台县作例,写一篇如何处置盗匪的策论吧。”闻人约低眉道:“是。”乐无涯倒挺放心这两人:都是棉花似的和缓脾气,放在一起,至少不用担心打起来。说着,他把桂花糕提了起来,准备带走。他一个人,是吃不了这么多桂花糕的。但这是小凤凰单独送给他的,和那次他买下一锅糖糕的意义截然不同。()他放坏了,放烂了,也不能给旁人。?本作者骑鲸南去提醒您《奸臣号废了,我重开[重生]》节≈ap;完整章节』()这是小时候他们的默契,长大了,转世了,也不能忘。临走前,他说:“早上空一空肚子,中午叫几碗热汤面来吃吧。”六皇子:“如风手艺甚好,叫他做吧。”乐无涯认得如风,也尝过他的手艺,闻言大喜:“那就谢过六皇子啦。”书房门嘎吱一声,闭合了起来。暗探都是借着夜色潜伏,总不至于天光大亮后还伏在房梁上偷听。待天光熹微时,他便找了个地方隐匿起来。因此,至少此刻,项知节不必担心隔墙有耳。闻人约同他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便起身要去研墨。当他路过项知节身边时,却被他伸手抓住了袖子。项知节的嗓音依旧是温和有礼的,听来如绵绵春雨,令人心醉:“听说,你自出狱后,性情大变,与往日相比,竟是判若两人了。”闻人约:“回六皇子的话。人经历大变,总有些不同的。”项知节:“这变化,是人为,还是神为?”闻人约垂下眼睛,顾左右而言他:“子不语怪力乱神。”项知节:“不语,非是‘无有’。我亲眼见过,我信。”他听闻过明相照此人。就算是性情大变,也绝不至于变至如此地步。旁人不信鬼神,自会寻到对他们来说合理的解释:他于生死边缘徘徊过一遭,因此脱胎换骨,合情合理。项知节则不同:老师替换了那人的身体,原本的闻人约又去了哪里呢?老师向来谨慎,如何刚一回来,就能和一个书生同进同出,亲密至此呢?……除非,他们知晓同一个重要的秘密。这正是老师曾传授过自己的机宜。项知节活学活用,又用回了老师的身上。他直望着闻人约:“你是谁?”闻人约:“乡野士子,将死之人,蒙太爷不弃,收入门下,悉心教导。如此而已。”“这不是理由。他待你如此好,绝不止如此。”听闻此句,闻人约抬起了眼睛。他眸色黑沉,带着难言的冷峻:“大概是因为,我与六皇子有些相似,又问心无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