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花郎没有作答,那张薄唇似怒非怒地一抿,不再接闻人约的话。他递回了一枚铜钱,语气轻蔑,似是对眼前人十成十的看不上:“多了。”闻人约不卑不亢地怀抱着花,不接他的钱,俯身又拣了几枝好的:“谢了,不必。”“你也没什么钱,何必在这上面浪费。”那人仍是傲岸冷淡的声音,“那是个公子哥儿。你供不起他。”闻人约认为这卖花郎或许是景族来客,信仰着哪个野宗教,看不得男子偕伴出游,才口出此等恶言。可惜他并非乐无涯,不够伶牙俐齿。他只好重复:“我和他的事,与您无干。”他不愿和这古怪的卖花郎多有交游,撂下这话,转身便走。因此,他也错过了那人恶狠狠的一声咬牙。闻人约自知吵架落败,面上无光地返回了乐无涯身边,将花递给了他。乐无涯见那花新鲜,搂在怀里拨弄一阵:“老远看着就像。果然是无蝶花。”闻人约心中微微一悸。他也知道这花叫“无蝶”?这也不能怪乐无涯露馅。无蝶花这种廉价的景族特产花草,一来运往上京山高路远,颇不划算;二来上京气候干燥,水土不合。乐无涯没法知道其他州县是怎么称呼它的。闻人约也不拆穿,只是在心中暗暗记下。乐无涯拨弄着蕊片,想到那时候无蝶花开得漫山遍野,他和裴鸣岐前去景族刺探敌情。在淡淡的雪水气息中,裴鸣岐摘了一朵来,举到乐无涯跟前:“乌鸦,簪上。”乐无涯低头绘制山川地貌:“没看我没手吗。没眼力见儿的。”裴鸣岐笨手笨脚地给他簪花,左插右插,不得其法,最后把他的头发叉下来了一绺。理所当然,他挨了乐无涯两脚。乐无涯嘀嘀咕咕地绑头发。裴鸣岐始终瞧着他,目不转睛,微微的笑。乐无涯咬着发带,含糊地问:“看什么?”裴鸣岐:“看你。”乐无涯:“我好看我还不知道啊。退下吧。”裴鸣岐叼了一枝无蝶花在嘴里,学他的样子,也把一句话说得含糊不清:“你说你长得奇不奇怪,见你一次,就喜欢你一次。”鉴于他说话不清楚,乐无涯只听到了“长得奇怪”“见你”“一次”。乐无涯举起了拳头,在他眼前一晃,威胁道:“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啊。”裴鸣岐把他的拳头包在了手心里,按了下去:“我来画。”裴鸣岐将他的工作接了过去,乐无涯也就闲了下来,一点一点地扯着花瓣玩儿。他突然问:“你刚刚是不是说喜欢我来着?”裴鸣岐的下一笔差点勾到天际去。他低头,用手背拂一拂碳条弄污的纸面(),平淡又愕然地问:≈ap;ldo;啊?什么?≈ap;rdo;乐无涯低下头:≈ap;ldo;没什么。≈ap;rdo;≈ap;hellip;≈ap;hellip;从回忆里脱身u()_[()]u『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乐无涯举起花,对着闻人约露出了一个笑容:“今儿是什么日子?”闻人约这些日子跟着乐无涯忙得连轴转,晨昏都分不清楚,如今闲了下来,一掐手指,才醒悟了过来:“今日是——”二月二,龙抬头。怪道今天,明家妈妈让他早些回家,说有豌杂面吃。街边卖龙须糖和春饼的摊位前也挤挤挨挨,人头攒动。乐无涯将花塞在了闻人约怀里:“生辰快乐。”闻人约愣住了。他知道,如今自己的身份是明相照。明相照是八月里生的,从此之后,闻人约永远不能名正言顺地庆祝自己的生辰了。这二月二代表着什么,只有他和顾兄知道。他手足无措地微笑了:“谢谢顾兄。”乐无涯:“……”他确实喜欢欺负老实人,但这也太老实了些,几乎让他有些负疚了。“你还真知足!那钱是你自己掏的,你也不趁机管我要点什么?”他抬起手,照闻人约脑门心弹了一记,恨铁不成钢地点评道,“呆!”闻人约想了想:“那,请我吃粉蒸肉?”乐无涯:“……”他真真是无话可说了。他伸手推着他的肩膀:“你可别气我了。走走走,请你吃四海楼的。”闻人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气着乐无涯了,只是觉得这一切很让人满足。三文钱一把的花儿,街头小店或是四海楼的粉蒸肉,都很好。二人并肩走出一段,乐无涯问:“对了,刚才那个卖花的,他眼睛是什么颜色的?”闻人约和他呆了这么久,耳濡目染,也学到了些观人的功夫:“他鼻梁挺翘,看面相是景族人……”他略一思忖:“似乎是……带点绿色。”乐无涯用鼻子呼出长而冷的一口气:“哦。”闻人约捧花走在他斜后侧,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对顾兄不是那么一无所知了。……他派自己去买花,好像是出于试探。再想到那卖花郎怪异的言行,闻人约冒出了个大胆的想法:顾兄和那卖花郎,会不会早就认识呢?顾兄难道本来就是南亭人吗?想着想着,他捧着花,怪不好意思地微笑了。……顾兄是相信他的本事,才叫他去打探呢。想清楚这一点后,闻人约反倒有些遗憾。若是自己能再得力些,应该从那人口中探得更多口风才对。乐无涯注意到他表情有异,拿胳膊肘撞他:“想什么美事儿呢?跟我说说。”闻人约受了这一撞,抬起眼来,和乐无涯视线相对。顾兄就像当初带他去找活()路时的样子一模一样,神情轻佻,偏又美丽。这一望之下,闻人约突然发现,顾兄的面貌又变了。他比先前更白了些,在冬日被雪洗过一场的煌煌天空下,有了瓷一样的质感。他伸手抓住了乐无涯的袖口,拉着他往前走去。乐无涯有些莫名:“做什么?”闻人约:“我的生辰,一切随我成么?”乐无涯在心里嘀咕,咱们俩的生辰不一样么。不然,自己也不会在死了那么多年后,被那不知道是道术还是鬼术的伎俩给生拉硬拽到他身上来。但这话他并没有说出口。卖花郎直望着二人的背影。方才乐无涯送花给他、二人拉拉扯扯的场面,被卖花郎尽收眼底。他漠然地站起身来。他的身量伸展开来,意外地惊人,堪称是高大威猛。他把一担子花送到衙前,对守门的衙役问:“劳驾。刚才出去的是县令大人吗?”他口上说着“劳驾”,可是语气一如既往,并没有丝毫纡尊降贵的意思。若是换了旁人,衙役定然要拿水火棍把这人赶鸡一样地轰走。然而,由于此人长得顶天立地,两名衙役即使手持棍棒,和他面对面站着,心里也直发虚。其中一个衙役粗起声音道:“那又如何?”卖花郎把肩上的担子卸下:“这有一担花,都送他了。”说完,他举步就走。衙役一时发懵,喊了他两声,见他头也不回,不免活了心思。今日太爷刚把里老人召集起来,开了个会,莫不是哪个想给太爷行贿,用花来做遮掩?本着雁过拔毛的思想,两个衙役对了下眼神,便主动搜检起来。没想到,搜来搜去,里面什么都没有。还真就是一担子不值钱的花。衙役们大感无趣,可也不敢懈怠。不是送礼,莫不是投毒?太爷最近刚把腰杆挺起来,给了他们不少好处,而且就太爷这个惹人喜欢的大方劲儿,只要踏踏实实地跟着他干,将来的好处怕也少不了他们的。若是太爷被谁暗害了,他们可不答应!
在衙役们对着他留下的花极尽钻研时,赫连彻已经大步流星,一路出了南亭县。两族关系,目前正是不咸不淡、不好不坏的时候,就算被发现自己出现在南亭,也不妨事。昨天落雪,道路难行,时值正午,赶路的人都去吃饭了,因此城墙根处空荡荡的,没有人迹。赫连彻面无表情地在城墙边站定了。他的耳畔回响起那书生诚恳又认真的发问:“……您又是他的什么人呢?”赫连彻胸中如汤沸煮,抬拳在厚厚的城墙壁上狠狠一击,又一击。但他骨肉都像是铜铸的一样,城墙被震荡得露出一层白灰时,他的指节只是微微地泛了红。旁边的古树上,一只落单的寒鸦受了惊,扯着嗓子呀地叫了一声,扑棱着翅膀逃向天际。赫连彻定定望着那乌鸦消失的方向,将滚烫的手掌覆盖在冰冷的城墙石上。耳旁书生的质问,被缭乱的乌鸦叫声取代。……不知道那一年,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寒鸦,叫得那般凄凉,像是呕了血一样,叫出了漫天的如血残阳,将河水都染红了。尚年幼的赫连彻坐在通红的河水边,心神不定地玩着自己用红檀珠编出的一条小辫。母亲清晨刚与众将议完了行兵布阵的事,便进了帐篷生产,一点时间都没有耽搁。一整个白天过去了,如今已是夕阳西下。赫连彻担心远在朔南城病重的父亲,又担心母亲是否能够在和大虞对战的间隙平安生子,可又不被舅舅允准靠近帐篷,只好跑到河边来,玩自己的珠子。巫医说母亲怀的是个男孩子。但该巫医年至耄耋,老眼昏花,多次说错,旁人对他的话也只信三分。孩子尚未出生,就有了名字。不管是男是女,都叫赫连鸦。寒鸦乃是赫连家的家族图腾,乃是祥瑞长寿之兆。赫连彻正发呆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舅舅达木奇喜气洋洋的声音:“阿彻!()”一听他这腔调,赫连彻便猛然跳起,回头一望,眼睛亮了起来。达木奇抱着一个小襁褓,笑吟吟的站在那里。赫连彻急忙跪在地上,把沾了草籽的手在血一样的冰冷河水中洗净。他一边擦手,一边走近:≈ap;ldo;阿妈怎么样了??()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要是有事,我能在这儿?”达木奇高声大嗓的,“人挺好,就是累坏了。”他把怀中襁褓往前一送:“是个小小子!”小小的一个襁褓送到了赫连彻怀里。赫连彻接住,双臂紧张至极,用力到发颤。达木奇取笑他:“平常练膂力的那些个沙袋,白练!这么点就抱不住啦?”赫连彻有点不服气,但他来不及还嘴,迫不及待地揭开襁褓想去看看弟弟有没有缺胳膊少腿。……结果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小脚。又是一阵小小的兵荒马乱。“阿舅你把鸦鸦抱反了!”“给我的时候就就就是反的!”“阿妈说你撒谎就结巴!”达木奇偷偷擦去掌心的汗水,岔开话题:“瞧瞧,别给闷傻了。”好在弟弟很乖巧,被头朝下抱了这么久,不哭也不闹,半眯着眼睛打瞌睡,挺惬意的样子。赫连彻强忍欢喜,装作很见过世面的样子:“不好看。”“你当是生下来都是天仙呢。”舅舅去戳这一本正经、嘴角微弯的外甥的脑门,“比你好看多了,你生下来那天,你阿妈问我三遍是不是抱错帐篷了,说你长得像()我小时候,看见就想揍一顿。现在瞧瞧你,不也是个齐齐整整的好小伙子?”赫连彻瞧他:“可你倒是长毁了。”达木奇把大外甥踹了一顿。但他很快遭了报应。等他欢天喜地地回了帐篷,也被姐姐毫不留情地削了一顿。因为小外甥是他私自偷出帐篷,带去给大外甥玩的。好在这孩子身体强健得很,被人倒着抱了许久,又受了风,硬是一点事儿都没有。但赫连彻小小的心里已对自家舅舅生了警惕,看他那双生满箭茧的手都嫌粗笨,索性把弟弟密不透风地保护了起来,从早到晚的不撒手。过了几天,连向来粗枝大叶的达木奇也难得看懂了美丑,对小外甥改了观:“哟,还真是生了个天仙。”赫连彻一听这话就感觉不妙,害怕舅舅把自家小天仙拐走去跟士兵炫耀,母亲产后虚弱,连奶水都没有,实在管不得玩心重的达木奇,他索性把襁褓打个结吊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拿羊奶哺着,同时对舅舅的一切示好都万分提防。达木奇见他防贼一样防着自己,不禁忿忿道:“我姐生的,又不是你生的!”为了证明自己对弟弟的独一无二,赫连彻嘴硬道:“就是我生的!”达木奇转怒为喜,哈哈大笑,把这孩子话拿去学给姐姐听。……听说他又挨了顿揍。……赫连彻对着城墙发泄完毕,仍是面无表情。他人生中的好日子不多,因而他格外珍惜,将许多事反复回想,以至于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包括鸦鸦出生的时辰。当年,裴鸣岐无端来问生辰八字,他就留了个心眼。现在,若不是裴鸣岐无端起事,派遣使者将他痛骂一顿,他也不会动了心思来查裴鸣岐为何如此动怒。查来查去,就查到了这位崭露头角的新县令头上。细作带回的画作里,他眉宇间的神情,确有几分故人影子。景族中巫教盛行。赫连彻见过有人在巫医的治疗下起死回生,但那都是将死未死之际、喝了两口巫药后活过来的。赫连彻身为现任景族之主,虽然参祭,却总是疑心那其实只是人没死干净而已。人若真能起死回生,为什么阿妈不在了,阿舅也不在了,他却能活着?那不是他。他早就死了。如他所愿,死在他最爱的大虞人手上。哪怕他死了重活,怕也不肯投胎做景族人。想到这里,赫连彻恨得肩膀直颤,双眼看这天地都是血红的。自从那时候,他就落下了这么一个症候,发作时,世界便像是被血从上到下洗了一遍。他闭上眼睛,慢慢平复呼吸,直到他眼中的天地恢复正常颜色。可当直起身来时,他眼前浮现出的,仍是乐无涯从闻人约怀里接过无蝶花时兴冲冲的样子。他那么欢喜,到底在想些什么?……在四海楼兴致勃勃对着粉蒸肉准备动筷子的乐无涯,忽然倒抽一口冷气。闻人约忙问:“怎么了?”乐无涯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只觉骨节隐隐作痛。他屈伸了一下手指,忧心忡忡起来。……该不会是前世的病也要一起跟过来吧?可前世该疼的是胸口啊。眼见对面闻人约比自己还要担忧,乐无涯便装出了轻松模样,自我吹嘘道:“该不会是最近太用功了吧?”然而,闻人约是听不出他的玩笑的。他是真觉得乐无涯勤奋用功。于是,闻人约乖巧地夹了一筷子粉蒸肉到他碗里:“你莫动了,歇歇手,要布菜叫我就是。”乐无涯刁滑惯了,眼看着有人肯伺候自己,自是要卖乖,当真叫他从头投喂自己到尾。闻人约十分耐心,因为觉得他实在可怜,腰都饿细成了一捻。待吃饱喝足,二人返回衙门。到了衙前,有一辆马车正停在那里,有两个风尘仆仆的人正在同衙役交涉些什么。衙役见乐无涯回转,忙上前道:“太爷,有人找。”乐无涯抬眼看去。那二人都是生脸,主事的是个看上去挺利索的妇人,约莫三十来岁,胳膊腿儿浑圆结实,身旁跟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二人有些连相,看样子像是兄妹。二人中,显是那妇人主事。她一步上前,一开口就透着股简洁利落:“大人,我们打桐庐来。听说大人想种茶花?”她手中握着乐无涯写给他们的信。乐无涯一点头:“是啊。二位远道而来,里面请吧。”妇人爽朗道:“不忙。我们县主让我见了太爷,先问一句,她从未见过您,也从未到过南亭,不知道您为何会找上她?”“闻人明恪,小小县令耳,县主不知,也是合情合理。”乐无涯展开扇子,微微一笑,“可天下谁人不知戚氏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