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现在这栋楼里确实只有裴液身份气质与他相近,裴液觉出他好像放松了些。
“崔小姐对你真好。”徐梦郎犹豫了下,有些羡慕地看着他小声道,显然刚刚少女笑着把点心捧给他的样子被这书生捕捉。
“啊……我们是朋友。”裴液有些犹豫道,他自不能直接说“我们不是你们这种关系”,但除此之外要解释清楚又有些麻烦。
“我知道,”徐梦郎点点头,又往崔照夜那边看去一眼,“我是说……崔小姐人真的很好,竟愿意和你‘做朋友’。”
朝裴液笑了一下。
“……”裴液沉默,然后笑着摇摇头,“她愿意与我做朋友,我才和她交朋友;我早在修剑院见过卢岫,她平日不理人,我也懒得和她交朋友——你明白吗?”
徐梦郎微怔,裴液认真地看着他。
“大家都一样。”裴液缓缓道,低头端起一壶清茶斟给他。
“……哈哈哈。”徐梦郎忽然低头而笑,“人人生而自尊,本非他人施舍……多谢你,裴公子,倒是挺久没人和我说这么质朴通畅的道理了。”
“你先误会我,我本来也没想和你们读书人讲道理。”裴液笑,他看向下面,这时候梵音愈盛,一些罕少的乐器也响了起来,天井下却莫名响起一种隐约的、沙沙的声音。
“但是些废话。”徐梦郎将茶仰头一口饮尽,低声道,“裴公子,梦中朱紫、一生抱负、二十年寒窗……因为一张脸面,就能尽数抛却吗?”
他偏头一笑:“那我何不家中种地。”
裴液挑眉:“怎么,你不理卢岫,探花之位就没有吗?”
“哈哈哈……”徐梦郎偏头压死了声音,“岂是我理不理,我但凡献媚不热烈些,连考场都不必进了……哈,倒也多亏生得不错。”
裴液确实不解:“何意?”
徐梦郎挑眉看他:“裴公子好像不生在大唐。”
“乡巴佬,初来神京。”
“神京这些日子闹得多欢,但凡看看国报呢。”徐梦郎望着阑干轻叹,这双柔美的眼第一次显出淡冷的神色,“‘公荐’不废,谁能越过世家做官?”
“……”裴液一瞬间想起来了。
其实他上学看报,与许绰、与方继道、与长孙玦交谈,从修文馆的士子们中间走过,一直都在耳濡目染,只是武事一直更紧,他从没想过这些事情罢了。
应试者科举前应四处拜谒身份高贵者,递送文章,这叫做“行卷”;考官不以试卷论高低,而在考试前就已参照达官贵人、文坛名流的意见,按“德才声望”列出应试者名次,这叫“公荐”。
不是不约而同的习俗,这就是明文正举的制度。
裴液想起了初入京时和朋友们聚餐那夜,齐昭华向他讲述的那些话,这时他才明白女子轻叹时的心绪。
“但是,裴液,你觉得这是我的错吗?……为什么我要去赋诗游宴?”
“为什么我抱着这身‘妍皮痴骨’松不开?为什么我和那半百士子想要走进那些衙门,就得先练这一身谄媚之皮?他又是在什么上面输给了我?”
“恩君说,像我这样的人……天下有一百万。”
“……是这样。”裴液默然一下,“你们文人的处境,看来确实艰难很多。”
“武人若不入门派,又有什么分别?”徐梦郎挑眉看他。
“嗯?我们修者也得抱世家的腿吗?”
徐梦郎笑:“你都跟着崔小姐攀到这里了,却说自己不懂吗?这算是神京最高的聚宴了吧。”
裴液沉默一下:“你不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这谁能知道?”
“……一会儿我便做给你看。”裴液轻叹口气,却是安静看着天井,面目收敛了起来。
那是一枚巨大的白蛇头颅,攀着楼缘浮上来,嘴里叼着一页经文,刚刚在他们这一层露出半枚明黄的眼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