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傍晚,红霞不见蹤迹,大团的云蒙在玻璃窗上部的天空,呈现山雨欲来的阴沉。
艾波知道离开的时间到了。
真到了这一刻时,她并没有激动、忐忑,反而一片平静。
她回卧室的卫生间洗了一把脸,冰冷的水沾上脸颊,镜子里面的女人状态不错——皮肤紧致,精神饱满,眼睛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
出来后,艾波像往常一样去了书房,耐心地等到八点,距离保镖换班还有半小时,这是他们最困倦放松的时刻,大多站在门廊下抽烟,谈论棒球和橄榄球。
她轻巧地从书房的窗户翻出去,感谢稠密的乌云,完全遮盖住月光,四合漆黑,除了房屋的人造光源,毫无光亮。
像暗流里的一尾鱼,艾波避过所有的光源,轻车熟路地来到船坞旁。
船坞是半地下室结构,两面围墙,一头临着湖泊,另一头连接水道,上方是俱乐部延伸至湖面的露台,左右两面墙外即是草地。
艾波暂时不想弄湿衣服,因而站在岸边,深吸一口气,向隔着两米河道外的船坞奋力奔去,在脚尖即将踏入水中的那一瞬间腾空跃起,仿佛花豹般飞进船坞。
而后就势一滚,卸去落地的力道和声响。
完美落地。
外界灯光照射在悬挂各式工具的墙面,几艘船隐绰地停在地板,艾波径直走向那艘豪华的游艇,弯腰探进去,从游艇座椅下拎出双肩包。
这是她这一周的準备。里面有户外必备工具,火柴、士力架、手电筒、雨衣等等,还有她那把小巧的左轮手木|仓。
雨果真下了起来,湖水被灯光照亮的位置,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凭空出现。紧接着,波纹似的涟漪逐渐扩大,变得狰狞而可怖。
就着噼里啪啦的雨声,一条方尾独木舟悄无声息地进入水面,激起的浅淡水纹在大雨里是如此的无足轻重。
艾波穿着雨衣,双手持握独木舟的双头桨,一左一右地划动起来。
平心而论,在瓢泼大雨的黑暗里划船算不上容易,雨水模糊视线、四周暗得几乎难以分清方向。
雨夜的太浩湖与白日的美好截然不同,如果说白天是天堂般的神境,那麽此刻就是混沌无序的地狱。
她只能凭借这几日的印象,咬牙往某一个方向划。
虽然钓鱼的运气不好,但其他方面,艾波总得幸运女神青睐。几十分钟后,雨势逐渐减小,风吹动乌云,露出半轮皎洁的月亮。
在明亮的月色中,小岛近在咫尺。
水波将独木舟推上沙滩,艾波跳下船,脚掌触及地面时,双腿猛地一软,险些跪倒在潮湿的沙地,稳住身形后,她用力拽着缆绳将船拖上岸。
下一秒,真正让她想要跪倒在地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本应该在卧室好好睡觉的男孩站在船尾端,眼神怯怯地看着她。
“托尼?!”
随即艾波想起他不愿意说英语这件事,方才用尽全力的划船让她失去心力,加上目前也没有其他人,索性破罐破摔:“给我一个解释。说西西里语,我听得懂。”
安多里尼身上的衣服几乎湿透了,风一吹,瑟瑟发抖起来,仿佛枝头零落的树叶。
艾波无奈地跨回船里,从背包里翻出一块毛巾,细细地给他擦拭头发,用她从未说过、但意外顺溜的西西里语问道:“小伙子,和我说说吧,晚上怎麽不睡觉?”
她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有几分潦草的粗暴,但安多里尼小小的心髒愣是被喜悦填满了。他用西西里语磕磕绊绊地回答:“我、睡觉的。我、我想要、一起钓鱼,可、约翰叔叔不允许,我就睡在、睡在船里,做梦…钓鱼……”
艾波听明白了,“所以这几天晚上你都睡在船里?”她可真倒霉,开盲盒挑船,愣是选了他睡觉的这一艘。早知道就选另一艘正常的独木舟了,虽然划起来稳定性差一些,但至少里面没小孩。
安多里尼点点头,给艾波展示他的睡眠装备:一条毛毯、一个小枕头。此刻浸满了水。
爸爸走后这几天,没有人管他,他都蜷缩在船尾的甲板之下睡觉,半梦半醒间感觉船摇动,随后冰冷的雨水兜头而来,西西里人与生俱来的谨慎让他没有声张,反而更往甲板深处缩。而当时艾波正忙着和老天爷做斗争,自然没有注意到身后座位底下有名偷渡者。
“听着,”艾波认真说,“我休息一会儿,等下就要继续往南面走,划到加利福尼亚的那半边湖去。走之前,我会给你生堆火、烤干衣服,你爸爸的保镖看到这里的火光会来找你。看在我们这几天相处得不错的份上,不许马上把我的行蹤说出去,知道吗?”
安多里尼点点头,又摇摇头。爸爸临走之前让他照顾好艾波,他不能让她一个人离开。而且说来有些不好意思,他喜欢她、想要亲近她,这大概和皮肖塔叔叔追求那些女孩儿时的感觉一样吧。
“点头又摇头是什麽意思?”艾波把毛巾拧干水,又拉着男孩的手让他跳到沙滩上,“我肯定不和你回去的,你爸爸那人……”
她本想说变态或者控制欲强,但念及眼前就是对方的儿子,这样说迈克尔柯里昂,似乎不太道德,因而她含糊了过去。
“我就住在纽约布鲁克林区,等你长大了,如果还记得我,可以去找我。”艾波取出几个带孔的铁片,叠维成一个迷你风炉。
又借着月光,到沙滩尽头、靠近树林、较干燥的位置捡来几根粗细不已的树枝。
安多里尼跟在她身后,轻轻地说:“我想和你一起去加州。”